当天晚上,何慧躺在床上,听着丈夫浅浅的鼾声,没来由地想起了白天碰到文竹的情形,想起了文竹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和文雄太像了。
何慧初中没读完就开始跟着李凤英学裁缝,学了半年多,手艺没学到家,心倒是彻底到了文家。
那个年头,安河镇上对文雄芳心暗许的女孩不在少数。
镇上年轻男人追着潮流梳油头、留郭富城头的时候,文雄的圆寸小平头显得格外清新脱俗。
但文雄坐过牢、离过婚、有个拖油瓶女儿还有个脾气火爆的老妈子。
这样的家庭,一般的好人家都不会想把女儿嫁过去,不管文雄的皮囊有多好看。
何慧家和文雄家带着点亲。
文雄入狱后不久,何慧她爸做工时伤了腰,从此做不了重活。
李凤英做主把文雄之前经营的菜市场摊位转给了何慧她爸,后来文雄出了狱,摊位也没再要回去。
那是卖南北干货和配料香料的摊位,虽无法让人大富大贵,但省吃俭用养活一家三口不成问题。
本以为何慧一家能就此出水,却不想,麻绳偏挑细处断,厄运偏找苦难人。
何慧二弟意外溺水夭折,尸体是文雄抱回来的。
“对不起,我去得晚了。”那个向来冷眉冷眼的男人,神情哀伤地向何慧父女道歉。
何慧她爸哀恸大叫:“我的儿呀!”抱着儿子的尸体痛哭流涕。
年仅4岁的何杰蹲在地上玩泥巴,对哥哥的死浑然不觉。
何慧强忍着眼泪,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文雄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何慧的悲伤在男人的安慰中汹涌澎湃,她伏在男人胸前,痛哭流涕。
那一年,她11岁,文雄24岁。
二弟夭折后不久,何慧她爸也一病不起,没两年,何慧她爸与世长辞,只留下何慧何杰姐弟俩相依为命。
亲戚们帮衬着办完了丧事,何慧坐在空荡荡的家里,不知道何去何从。
书,她是读不下去了,但弟弟刚上一年级,不能没书读。
何慧她爸病后不久,菜市场的摊位就回到了文雄手中。何慧想去文雄那边帮忙,挣点钱。
但菜市场人多嘴杂,何慧帮了没两个月,总有人打趣何慧是文雄的小媳妇。
文雄觉得这不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成天跟着自己也不是个事。
那年头,镇子上十五六岁结婚的女孩大有人在,他觉得何慧过两年也该结婚了,自己不能耽误人姑娘找婆家,于是和李凤英商量。
李凤英便做主让何慧和自己学裁缝。
李凤英是安河镇上出了名的金裁缝,缝补、绣花、做衣服,皆不在话下。
她平时生意好,任凭别人塞钱送礼,都不愿花时间带徒弟,但对何慧,她又爱又怜,分文不取就收了徒。
这本该是何慧的机会,但小姑娘的心思却不在缝纫机上。
何慧每天看文雄变着法逗文竹开心。
他为女儿吹笛子、弹吉他、唱歌,给女儿当大马,扮小丑,将女儿捧在手心里哄着。
那个人前不苟言笑、铁骨铮铮的男人,回了家,呆在女儿身边,却是铁骨柔情,俯首甘为孺子牛。
天知道何慧有多羡慕文竹。
何慧把何杰托付给李凤英,自己去了县城打工,每个月给二百块钱当何杰的伙食费。
有一年春节,何慧送了自己做的卤味给李凤英一家。
李凤英和文雄吃了赞不绝口,直夸这是够开店的水平。
翻过年,何慧辞了厂里的工作,托文雄在菜市场租了个巴掌大点的地方。
就这样,她支着三轮车,就在菜市场做起了卤味生意。
食客永远是最公平的,他们只认味道,不在乎摊主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于是,何慧得以每天隔着长长的过道,遥遥看着文雄。
隔三岔五,她会名正言顺去文雄的摊位上买上一大堆香料。如果运气好,碰上文雄不忙,文雄会亲自送货上门。
那一年,她15岁,文雄28岁。
何慧的卤货远近闻名时,何慧的芳名也开始享誉安河。
时不时有阿姨奶奶一边来摊位上挑挑选选,一边打听何慧的喜好身世。
打听来打听去,就打听到了文雄和李凤英跟前。
李凤英出了名的泼辣,是个不好相与的;文雄虽然看着凶,但说话做事比李凤英讲道理,尤其是跟女性顾客说话时,他会刻意露出些痞气,勾得一众婆婆婶婶神魂颠倒。
文雄把旁人求亲的事说给何慧听,问何慧要不要见一见,找个好人家定下来。
何慧杏目一横,望着文雄就落下泪来。
文雄手足无措,伸着手胡乱揩了一把何慧的眼泪。
“你哭什么呀?又没人逼你,是问你的意思。你不同意就再看看。”
何慧哭得更凶了,一头扎进了文雄的怀里,控诉文雄这几年揣着明白装糊涂,拿捏着她的心却不肯接受她。
文雄摊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何慧身上混着辛香醇厚的味道,与自己常年打交道的香料干货异曲同工。
不同的是,何慧身上夹杂着独属于女孩的娇软与幽香,文雄有一秒的失神。
他将手放在何慧背上,安抚着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