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常志捷、齐友礼、姚善瑞去世后,周心勤名义上就是大师兄了,但师门一直没有正式作出决定,让他暗中焦躁不已。加上单思南为首的有一部分人,原来是和常志捷交好的,到目前为止还是对他不咸不淡,周心勤一直在寻找个打压他们趁机立威的机会。
刚才他灵机一动,找到了这个机会。首先是自己这么安排,谁也不好明说什么。但直接挑单思南有些太明显,容易暴露自己的心思,况且单思南脾气耿直,万一这小子现场顶起牛来,那反而驳了自己的面子。
陈家旺和单思南是好友,但长期在书房,没什么其他朋友,人单影孤,拿捏起来会更加彰显效果。
周心勤脸上堆笑,道:“陈师弟,我们再等等无所谓,但你可别让老太太久等啊。”
黄老四拍着桌子起哄道:“行不行啊?别扭扭捏捏的像个娘们。”
众人一阵哄笑。万富安道:“陈师弟家在乡下,听说乡下穷地方的人从小就会跳大神,要不跳两段权且助助兴也行。”
众人笑的更加大声。所谓“跳大神”是指民间装神弄鬼、画符念咒的一种巫术。常见的是巫师巫婆科头跣足、持单面手鼓、系腰铃,边跳边唱以此请神上身、帮人祛病驱邪的形象。
在三教九流的下九流中,所谓一流巫、二流娼、三流大神、四流帮、五剃头、六吹手、七戏子、八叫花子、九卖糖。可见巫和大神都是为人所瞧不起的市井最底层。万富安这样讲,已经放肆过分了。
陈家旺长吸一口气,双手紧握,手背上的青筋凸起,脸色更见苍白。
莺梦深深看了他一眼,拽了拽秦敬泉的衣袖。秦敬泉也觉得万富安闹得有些不像话了,威严的咳了一声,正想出面,却听陈家旺道:“家旺出身贫苦,就据实吟诵一首穷人的下里巴人歌罢。”
“一只孤独的狐狸呀,慢慢走在淇水石桥上。让人心疼的穷小子呀,可怜他没有衣裳…。”
曲调舒缓隽永,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他的演唱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却极富感染力,唱到第三句时四周已经鸦雀无声,喧闹的大厅一下子沉静下来。
唱到第四句时,莺梦拨弄琴弦,琴声似流水,迂回曲折不忍东流,似佩玉清越,悠扬绕梁。
二人此前从没有合练过,却在不经意间配合无间。词曲清新自然,却又隐隐然别有一种缱绻之深意。
一曲歌罢,满室皆静。忽听万富安粗着嗓子道:“放着那么多美景美色不唱,一只扁毛畜生、狐狸有什么好唱的?毕竟是个乡下小子,见识不高,比孙师兄差远了。”
周心勤故意托着腮帮,“咝咝”的倒抽着凉气道:“估计陈师弟也已经尽心了。只是哪里的乡下老夫子编的词,酸的掉牙。”汤召坤、黄老四也跟着乱哄哄的附和。
一片倒彩声中,莺梦抬腕伸指,在琴弦上一抹,一阵清如溅玉的音律顿时压住了纷乱的嘈杂声。她缓缓的道:“依我浅见,陈师弟这首曲子古朴深沉,气息清新,如石中璞玉,不失本真,细品之下实乃佳作。”
她的话周心勤等人自然不敢出声反对。忽然有人边鼓掌边道:“陈师弟不错,确实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尤其是师姐的琴声悠扬婉转,优裕自如。”
说这话的人是孙兵卫。他话锋一转,接着道:“家旺别出心裁,唱的固然不错,不过却不应景,辜负了这良辰佳节。在座的自掌门开始,哪一个不是英雄好汉?当执铁板,高歌大江东去,方不负英雄气概、满腔豪情。”
孙兵卫的话既捧了众人的场,也缓解了周心勤等人的尴尬,赢得了不少喝彩声。
“所谓‘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也只有咱们霹雳堂几位师父有此风度。”孙兵卫边说边疾步走到翟敬承身前,单膝点地,道:“弟子唐突,师父莫怪”。翟敬承不明他的用意,正迷惑时,孙兵卫伸手托住了翟敬承左手掌,对众人道:“当年翟师父力战浩气盟,左掌被浩气盟盟主史飞龙的判官笔洞穿,却依然直透重围,杀了史飞龙师兄弟。弟子见了伤疤恍如就见到了师父当年的凛然风姿,让我们这些晚辈热血沸腾。各位师兄弟理当为此同干一杯。”
众人轰然叫好,秦敬泉、王敬得也共同端起酒杯满满干了一杯。
当年就是这一役让翟敬承一战成名。这么多年过去了,陡然再有人盛赞这件事,让翟敬承又是慨叹又是自豪又是感动。
孙兵卫放下酒杯,忽然发出一声长啸,纵身跃上戏台。只见他开步蹲裆,两脚用力顿地,发出呼喝之声,双掌忽而拍击胸膛、忽而拍击两胁、大腿,时而跳跃、时而跪蹲,边歌边舞,情绪热烈。
舞了一阵,孙兵卫停下来上前挽起翟敬承左袖,露出前臂一道长长的刀痕,道:“想当年长鲸帮鱼肉百姓、欺压乡里,师父行侠仗义,三进三出长鲸帮,纵血染长袍,还是手刃顽凶,伸张正义。师父的这处刀痕,值不值的我们做弟子的干一大杯?”
众人拍掌叫好,纷纷又干了一杯。孙兵卫仰头喝完杯中酒,重又跳上戏台,边唱边舞。但见他忽而颠头、忽而投足、忽而拍胸扭腰,身姿矫健、自如不拘。
众人见惯了江南本地的歌舞,如今见到这种别致新颖的样子,都兴致盎然。
“三月春”姊妹也被吸引,抄起琵琶和三弦为他伴奏。姊妹两人自幼学艺,通晓各种乐器和各流派的歌舞,弹奏出来的曲调竟也十分契合戏台上孙兵卫的动作,可谓相得益彰。
孙兵卫跳了一阵走下戏台,单膝跪在翟敬承身前,道:“师父左肋处留下的一块大伤疤,乃是当年金沙帮设伏偷袭…,”
翟敬承打断他的话,道:“都是陈年旧事了,还提它作甚?要论功劳,谁也抵不上掌门师兄,王师弟也是劳苦功高…,”
王敬得道:“我是肚大腰圆,浑身上下没一块伤疤。”
孙兵卫机灵,接口道:“翟师父是勇将,一身伤疤彰显赫赫威名。王师父却是福将,虽然多经风浪,却始终安然无恙。”
秦敬泉哈哈大笑,道:“兵卫这话说得好。当年我们四兄弟携手闯荡江湖的点点滴滴宛在眼前,可惜邓师弟今夜没来…,”他顿了一顿,扬声道:“翟师弟,你也别过谦了,脱了上衣给大家瞧瞧,当年我们为了侠义、为了霹雳堂,曾经流过多少血!也让弟子们不忘本,一代继承一代。”
众人一齐鼓掌,翟敬承略一谦让,脱下衣服赤裸上身。但见大大小小十多处伤疤,如同刀刻一般盘根遍体。
秦敬泉手指伤疤,向弟子们阐述这些疤痕的来历。这些瘢痕长短、深浅不一,坑坑洼洼,看上去十分瘆人,但无形中又增添了许多豪迈的男子汉气概。
秦敬泉道:“你们翟师父每次上阵,都喜欢冲在前,拦都拦不住…,”
王敬得插话道:“他这样英勇,却反而害了我们。别人一听他的名头,再看他那副凶神恶煞般的模样,都纷纷躲开他,专门来欺负我这个胖子,可让我受了不少委屈。”
众人听了一起大笑,王敬得自己也笑了起来。
孙兵卫大声道:“美酒敬英雄,得意须尽欢。翟师父身上有一道疤咱们就干一大杯,如何?霹雳堂今日欢聚,要好好唱一出群英会。”
众人拍掌、跺足,纷纷叫好,王敬得带头连干了三大杯。
自从在福建被倭寇伏击之后,王敬得很长时间都是郁郁寡欢,秦敬泉一直替他担心,难得师弟像今天这样开怀,秦敬泉这个做师兄的也觉得大感宽慰。这热热闹闹的场面是孙兵卫发起的,秦敬泉连带对这个弟子更添了几份好感。
“三月春”姊妹趁着空档凑上来,福了一福,道:“孙公子这套歌舞风格迥异,我们姊妹匆促配乐,不知道是否合意恰当?”
像霹雳堂这种豪门大户,一旦主家高兴了,赏金不会少,“三月春”姊妹自然不会错过这种讨赏的机会。
老太太一边令莺梦打赏,一边道:“你们两个女孩儿刚才奏的是什么曲调?听着比较新奇。”
“回老太太,前一阵子我们姊妹遇上了一个东瀛戏班子,里面有一个大胖子,一想起这大胖子跳起舞来,我们姊妹就忍俊不禁。”
老太太颇感好奇,问道:“怎么扯到了东瀛戏班子和大胖子?”
能陪老太太聊天,正是巴结献殷勤的好机会,“三月春”姊妹道:“我们和南北地方的各流派常有交往,也有东瀛、西域来的人,这样相互取长补短。那东瀛大胖子的动作和孙师兄相仿,就是这样屈膝蹲裆、以脚顿地、手舞足蹈的样子。不过大胖子圆滚滚的,脖子以下全是肥肉,让人一看就要发笑,哪里比得上孙师兄的英姿勃发。至于我们姊妹刚才伴奏的曲调,是从‘莲花落’演变而来…。”
忽然周心勤从一旁插话道:“我看孙师弟跳的多半是自己家乡的歌舞,你们姊妹怕是看走了眼。”
孙兵卫忙道:“不错,确实是福建家乡的歌舞,外面人知道的不多,名字不说也罢。”
王敬得拍了拍额头道:“我想起来了,是不是福建闽南的拍…拍胸舞?”
孙兵卫一拍大腿,道:“还是三师父眼光厉害!不错,就是拍胸舞。三师父走南闯北,什么时候也带上我历练一番?我先敬三师父一杯,请三师父恩准。”王敬得也喜欢他的机灵神气,一口允诺。
晚宴热热闹闹,一直到亥时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