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萤残更共纷纷,一枝梧叶乱秋声。
但看故城无月夜,漫漫勾起几缕春。
又是夏末秋初时候,盛夏的闷热被北风徐徐吹散,天气渐凉。
建康城内,谢家府邸,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因为谢家三郎今日要迎娶萧家嫡三女阿娇进门,做谢燕文的平妻。谢家跟萧家联姻,成为建康城的又一桩美事,所以谢府上下皆笑容满面,喜气洋洋。
唯有一人一脸的愁容,躺在榻上称病不起。
姵香端着汤药悄声踩着朗润园悠长的回廊进了屋子里,对里面侍立的婢女摆摆手,众人悄声退下。
“夫人,该喝药了。”姵香跪坐在榻前,把手中的汤药放在一旁的小几上,轻声说道,“夫人?御医说这药是不能停的。若停一次,前面的可就白喝了。”
贺敏蹙着眉头叹了口气,莹白的素手上带着一个紫金嵌祖母绿石的戒指,手指缓缓地在胸口拂过,喃喃的说道:“我这心里可真是堵得慌,总觉得一口气也喘不上来。”
姵香心疼的劝道:“夫人总要爱惜自己的身子才好。凡事都要往开了想。”
“怎么想开?我不过进门两年,就算没能给三郎生儿育女,但好歹也是他的正室夫人。不过两年而已,家中美妾无数,个个儿都和他的心意,我克己守礼,孝敬公婆,善待下人,到头来落得这样的结局。以后这家里可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夫人别这样想,那萧氏阿娇再怎么样,进了门也要叫夫人一声姐姐。夫人是正室夫人,就算是平妻,分位也在夫人之下不是?只要夫人想开些,养好了身子,能为郎君诞下孩儿,一切便会云开雾散的。”姵香扶着贺敏坐起来,又端过汤药来喂她,“谢家不过是因为子嗣的缘故,才跟萧家结亲呢。”
贺敏喝了两口药之后,抬手推开姵香递过来的汤池,无奈的说道:“话虽这样说,可是萧家的势力实非我们贺家能比。那阿娇进了门便要与我平起平坐,若能够为三郎诞下孩儿,在老夫人的眼里,她就在我之上了。”说到这里,她深深一叹,“这日子真真堵心,我想咱们还是回家去住些日子,这里就凭着她们折腾去罢了。”
姵香忙劝:“夫人万万不可这样。这个时候咱们若是回家去,老夫人心里必然不痛快。再说,夫人是八抬大轿进的谢家门,凭什么就这样回娘家去呢?等这位二夫人进了门,还得给您敬茶呢,平妻不过就是好听罢了,说破天也打不过您去。这尊卑分位可不能马虎呢。”
贺敏苦笑道:“你说的倒是有道理。”
“夫人,这种时候,您必须得挺得住。这先笑的不算笑,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呢。”姵香说着,竖起了大拇指,朝着贺敏轻声笑。
贺敏果然笑了,慢慢地坐直了身子,接过姵香手里的药碗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咕咚咕咚把那些苦药汁子喝了下去。
谢燕文的私邸修建在建康城南,引一泓清泉入院,在后院逐渐开阔成一片水池,池内湖石嶙峋,荷花点点,莲蓬俏丽,红菱生香。
身处靡费奢华之中的谢燕文全然不顾明天的婚礼如何,只邀着家族里的几位兄弟一起,各自半靠在榻上,一边品酒一边欣赏着美姬的歌舞。
正对着一湖叠翠红鲤,风凉似玉,美人歌喉如珠,正是说不尽的风光旖旎。
听仆从进来回禀说谢家五郎王基来了,谢燕文不由眉头轻挑,嘴角微蕴笑意:“妹夫是娇客,快快请进来。”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觥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唱到梦字,声音已经极低,如梦似幻。
那舞姬盈盈一张秀脸,便如花中之蕊,衬得一双明眸善睐,目光流转,顾盼之间,好几人已经喝起彩来。
王基随着家仆穿过长长的曲廊走到近前来,只见到这般丝竹歌吹,脂香粉艳,谢燕文兴致勃勃携了他的手:“你难得来一趟,来来,来听听锦归的新曲,‘锦归之歌,紫府之舞,碧珊之箫,吟绯之琴。’并称‘建康四绝’,今日我这里中已有双绝,绝不能错过。去叫他们把我埋在梨树底下的那坛子好水刨出来,给五郎泡一杯云山雪芽来。”
“多谢三兄。”王基身为谢燕文的妹夫倒是不怎么客气,一撩袍角坐在了谢燕文一侧的榻几上。
谢燕文的酒量极好,一坛子钧州陈酿,喝去了十之五六,依旧看不出半分醉意来。酒宴对着一池碧荷,虽然已是夏末,但依然郁郁青青。
凉风徐徐,醺然欲醉。谢燕文和王基谈些风月之事,议论谁家王公调教的歌伎,谁家的丝弦班子,王基心里有事,听他漫无边际的讲着,不过偶然搭话。
谢燕文打量了王基两眼,忽然道:“五郎,是不是跟阿瑛不够好,不解你这风流二郎的心意?”
王基正巧一杯酒入喉,闻言差些被呛住,连声大咳,半晌才缓过气来。
谢燕文大笑道:“你倒是个正经人,一听到这个就立时乱了方寸。”
“三兄说笑了。”王基望着一湖层叠如卷的碧荷,时值黄昏,半天绮霞如泼,映在碧水绿荷之上,便如飞金点翠,动人心神。他淡然道:“阿瑛与我情投意合,正是我心中的解语花。”
谢燕文点头道:“阿瑛的性子我知道,温和是有的,也不算任性,就是待人冷淡些,比较刻板。什么解语花,在我面前你还打什么马虎眼。”
一说就说到心里的隐痛上去,王基的脸色不禁有几分郁郁,谢燕文忽然兴致勃勃起来:“阿瑛不解风情,这满健康城里的名媛贵女不少,更不乏风情万种者,只要你相中了谁,我保管去替你说和。阿瑛那里也包在我身上。”
“三兄。”语气间已经有了萧冷的意味:“我来是有事想说与三兄知晓。”
谢燕文挥一挥手,阁中歌伎诸人瞬时退得干干净净,王基端起杯来,忽然喟叹:“三兄,咱们两个人,总有四五年未在一块喝酒了吧。”
谢燕文眉头不觉微向上挑起,一双深遂的眸中几乎看不清稍纵即逝的是何种神情,旋即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四年。”
当初还是在洛阳城中,年终时陛下召见王基的父亲,王基随父进京。
王基的母亲和谢燕文的母亲是姑表姐妹。晋庭的门阀观念极强,各大家族多多少少都有姻亲关系,王谢两家的关系更为纠缠不清。
谢燕文是个风雅之人,王基在王氏嫡子中虽然不如王博出类拔萃,但也不是庸俗之辈。
二人自幼相识,初时不过是亲戚上的礼数,后来慢慢的了解,交情越来越深。
只是后来,谢家和王家在政见上有些不合,谢燕文的二叔谢公翦跟王基的父亲王晔有了些摩擦,牵扯到谢公翥这边,也跟王晔渐渐地冷淡了。
后来谢瑛嫁给王基实际上是谢家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王博不同意婚事,王家的老族长出面,以长幼有序的借口把谢瑛聘给王基为妻,谢燕文最初的打算被破坏,便更加不待见王基。
两个人都有一瞬间的沉默,那些风华正茂的时光,总是同时镌刻在记忆中,成为一抹朦胧的晕彩,仿佛月下卷起风荷的轻盈,带着清凉芬芳的水汽,刹那间浸润无声。
谢燕文眼中仿佛映入这万点细碎的银光,愈加变幻莫测,声音已如常般慵懒散漫:“你适才说有事说与我听,却是何事?”
王基手指摩挲着酒杯,上好的和阗白玉,腻如羊脂触手生温,杯中酒色如蜜,隐约带着芬冽的香气。
他的声音如湖上初升的淡淡雾霭,带着几分冷清:“彭城边境数次遭到石赵的侵扰,前日更有消息,胡人在北境杀我庶民一万,三兄可曾听说?”
士族子弟最讲究修为,谢燕文身为谢家嫡子自幼得祖父和父亲调教,更是气质沉着,虽然十分意外,但并未显出惊异之色,只是慢慢地眯起了桃花眼,若有所思的说道:“好像不是这样吧?我怎么听说北境是凯旋得胜呢?据说这半年来,北境兵勇杀胡奴两万余人?”
“三兄,北境是有人剿灭胡奴两万余人,逼得胡奴后退五十里,连夏收时节都不敢进犯。但并不是粱凯杀的,杀敌得胜的另有其人。”
谢燕文敛了笑,把杯中的陈酿慢慢地喝下去,“你的意思是,粱凯领兵无能?”
王基皱眉道:“粱凯领兵如何,三兄何必问我?三兄明明知道真相,为何不着急呢?”
“我为什么要着急?”谢燕文把玩着手中的酒樽,借着冷清的月光看着上等玉质上精心雕琢的花纹,缓缓地说道:“难道打了胜仗的不是我晋庭的人?以一万多人换两万多胡奴的性命,难道不算是胜了?”
“可是我听说,那一万人并没有真的死。”王基到底是不解这位谢三郎的心思。不得不说,这两年来,此人心思之慎密,连他身边的人都摸不清了。
“哦?此话怎讲?死就是死了,难道还有起死回生的事情不成?”
“我听说,那一万多人不过是虚数,实际上死的不过三五千人,剩下的那些人都投奔了陈氏去了。”
“陈氏?你是说义兴陈氏的陈酆吧?”谢燕文笑了笑,说道:“此人善经营,通商事。这几年在彭城用心打点,据说积累了不少的财富。那些庶民们投奔他,无非是为了填饱肚子吧?”
王基终于沉不住气了,冷声一笑,说道:“三兄何必自欺欺人?据说那陈酆有个姐姐名叫陈秀,他们姐弟都是贺公彦庶出的子女,一个被逐出家门,一个失踪下落不明。如今那姐弟二人在彭城北境上不仅活得逍遥自在,更拥有上万亩良田,五万多兵勇。这姐弟二人都成了边境上的传奇人物,他们的势力盖过了领着朝廷俸禄奉旨戍边的粱凯将军。梁将军乃是谢氏门生,难道这些三兄会全然不知?”
谢燕文轻笑:“五郎这话是在责备愚兄么?你也知道,这些日子来家里事多,明日又是新妇进门的好日子,外边的那些事情,我着实顾不上了。再说,我又不是庙堂上的人,这些国家大事,能不管就不管吧。”
“三兄?”王基暗暗地握拳,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来呀,酒冷了,重新温过,换大杯来,今日我要与五郎痛饮一回。”
王基起身道:“谢三兄的酒太烈,愚弟不胜酒力,已经醉了。唯有改日再领三兄所赐,今日向三兄告罪,愚弟还有些杂事,要先向行请退。”
谢燕文亦不甚挽留,送了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