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啊,小心吓着孩子……”沈嘉桢去拉架,不知拿了什么逗那孩子:“小琥珀,你还记得我是谁吧?你那馒头馊了,不好吃,来,这个点心你拿去吃。”
停了一会,想是那小女孩伸手去够点心时,他又开口:“哎……你先叫我一声嘉桢哥哥,我再给你。”
静了半晌,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来:“这小丫头倔着呢,就是饿上她三天,也不会叫你一声哥哥的,表哥你就别白费力气啦。”
另一个女孩的声音稍低一些:“琥珀,这些馒头虽然馊了,但也不是你想拿便能拿的,你去马大娘那里领十个板子,再回来这院子里跪上半天,不到天黑不许出门。”
静了一会,想是那小丫头走了,方才听到嘉桢开口:“东浩,这丫头怎么也是你妹子啊,你出手也忒狠了。”
“妹子?她是我哪门子的妹子?”
薄东浩开口:“要不是母亲心善,当年早就找个人伢子把她娘俩卖了,也省得在这里现眼。”
声音高一点女孩应该是薄家四小姐:“表哥你别瞧着她长的好就心软,这丫头啊,和她娘一样,最是奸滑精明,今天这事,要我说,就该彻查到她娘那里,再给她们一顿好打赶出门去,珮薇你只是让她在这里罚跪又什么意思?”
声音低一点的女孩大概就是薄珮薇了,慢悠悠地开口:“今天满院贵客,你让这丫头带着伤出去现眼不是讨人烦?且让她在这里跪上半日,等前面酒席也散了,厨房里涮洗的事也多了,你想马大娘能饶了她去?”
“还是珮薇的主意好,只是她在这里跪着,咱们就得换个地方吃酒去了。”薄东浩是个爱玩乐的,出了气立时丢到脑后,一门心思的想着如何找个僻静处,拍了拍巴掌:“对了,咱们去母亲院子后的桂树下坐着,那里凉爽,又有水果,最好不过了。”
众人一起称好,此时珮薇又想起一桩事来:“表哥,你那堂兄刚才说是去园里透气,咱们可要叫上他一起?别让母亲说我们怠慢了他。”
嘉桢回答:“我那堂兄啊,自小在祖父跟前长大的,多少也沾了些暮气,同咱们玩不到一起去的,待一会咱们坐下了再派人去请他,我看他多半也是不会来的。”
大家一听,正中下怀,说闹着一气儿走了,院子里又恢复了之前的清静。
沈嘉木凭白听了这么一出戏,睡意也消了,眼瞅着日头正高,枕着手臂举起话本子来看,直到日头西斜方才从那屏风后面走出来。
已经过了一天里最热的时辰,可是还是闷热难当,连院子里的荒草也无精打彩地低伏下来,他眯起眼睛,正盘算着回去喝一口凉茶,却没想到,在院子当中,居然还跪着个小人儿……
那小姑娘四五岁的模样,两只小辫子一高一低,汗水黏着散乱的发丝贴在脸上,白生生的小脸上是五只触目惊心的手印。
听到动静,那女孩眼睛一亮,待看清来人是他,眼神立时暗淡下来,垂下目光,规规矩矩的跪着。
这个丫头,想来就是刚才薄家兄妹嘴里说的“奸滑精明”的琥珀了。
沈嘉木素来不爱多管闲事,低头又看一眼这小女孩,身上补着补丁的水绿色的小衣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必是老老实实在这院子里跪了许久,想到刚才听到众人夸赞那圆润白胖的薄大奶奶慈口善心、治家有方,不由得冷笑一声,料想这孩子在薄家过的也未必是什么好日子。
只是天底下看不惯的事多了去了,哪能样样都管?更别说是薄家的事了,他脚下缓了缓,暗自叹口气,仍是撩起长衫,慢慢踱出门去。
前院里,正上演着段小云的拿手戏《挑滑车》,在众人的叫好声里,只见那扮相俊美的高庞挑了金军的第九辆滑车,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稳稳站住,博得满堂贺彩。
沈嘉木自小在祖父身边长大,对《说岳书》里的这一段故事再熟悉不过,可是,即使是无数次听过这一段戏文,每次看到这里也还是不免热血沸腾,他站在廊下,看着台上的那浓墨重彩的少年英雄,也跟着叫了声好。
就在这众人交口称好的当口上,谁也没注意到一个县衙里当差的小杂役突然一脸惊慌的冲进来,一看到坐在台下叫好的薄宝璋,就急急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薄宝璋本来手里握着只紫砂茶壶,许是听到的消息太过惊人,竟骇得他一个松手将那茶壶摔个粉碎,还好,此时台上的段小云又要挑第十辆滑车,众人杂沓的叫好声硬是将这小插曲给掩盖了,那薄宝璋擦擦头上的汗,也顾不上满席的宾客,跟着小杂役匆匆离席。
不一会儿,管家赵世源领着个小厮从院子一角的侧门进来,穿过满院的宾客,急急撩撩地走到凉亭处,那小厮见到沈嘉木,上前打个恭:“大少爷,刚才得了老太爷的信,让大少爷和二少爷赶快家去。”
早上才出门,下午就催着要家去?
沈家老太爷一向最是端稳,把人从席上叫回去的事这还是头一遭,沈嘉木微微皱眉:“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是。”那小厮名唤沈鸿泰,是沈老太爷从路边捡回来的一个孤儿,长到十岁上分到沈嘉木房里,多少也见识过风波,这一次却有点语无轮次了:“我听带信来的顺子说,好像这桩大麻烦是……国事。”
“国事?”沈嘉木放下手里的茶杯,抬眼看向他。
“是朝廷的事、皇上的事、老佛爷的事。”
此时台上正唱到精彩处,金军放出了第十一辆滑车,看客们目不转睛,等着看小英雄悲壮的最后一博。
沈嘉木扫一眼站在一边的赵正源,手指在桌上轻敲:“鸿泰你晒昏头了吧?什么话都敢说。”
“皇上稳坐京城,刚刚才下了旨让义和团进京助朝廷对付洋人,难不成是义和团的人反了?”
“不是义和团,是洋人。”
“我听六子说,是洋人对咱们大清宣战了……”
戏台上,高庞终于力气用尽,再也挑不起第十一辆滑车,脚下踉跄,直挺挺倒在地上,静穆片刻,看客们齐齐叫好,阵阵掌声响起,夹杂着众人的高声喝彩。
急雨般的梆子鼓点一阵强似一阵,声声传进耳膜里,仿佛什么人在用力敲打着,每一下都能牵出彻骨的疼来。沈嘉木皱眉,转目看向凉亭外的世界。
茶水花果新鲜可人,宾客们衣着光鲜气派,众人们还沉浸在戏文中,有人鼓掌叫好,有人低头品茶。
天边,彤云密布,阴晴莫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