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徒县向东十多里是一处坟场,依着山边地势较高的“风水宝地”多半被有钱人家占了去,徐徐向江边延伸的大片荒地就是穷人们最后的安息之处,平日里江边的小路上还能看到三三两两来祭拜的行人,在这个家家户户都喜气扬扬过新年的冬夜,这里连个人影也找不到,就连惯常出没的野狗也不见了踪迹。
灰蒙蒙的天空下,寂静空旷的荒野上,只有一个又一个鼓出来的小土包,还有那些肆意疯长的野草在呜咽的江风里瑟瑟发抖。
好在那潮湿的冷空气中还能闻到炮竹特有的硫磺气味,让这块死气沉沉的土地多少添了一点人世间的烟火气。
就在江边湿冷的土地上,琥珀呆坐了一夜,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反应,似乎已经被突然袭来的打击吓傻了,送她来的那些人急着回家过年,只给她留了一盏长明灯和一卷草席就离开了。
半夜风大,四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却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就好像是无数个孤魂野鬼从地下跑出来歌唱,琥珀却不害怕,她甚至想,就让那些鬼魂带她走吧,反正这个令人痛恨的世界上早已没有一丝光亮,还不如就让她和阿娘一起躺在黑色的泥土里,永远不要醒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似乎有一个人来到她身边跪下。
琥珀本能地靠过去:“铜钱哥哥?”
小铜钱低声应她:“我来了,不要害怕。”
“我不怕。”琥珀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
“我会陪着你的。”他说。
“一直陪着你。”
琥珀觉得没那么冷了,僵硬的身体一点点温暖起来,靠在他肩上,有种奇异的感觉,很安静很惬意,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终于找到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
眼泪顺着她的脸悄悄地滑下来,又一滴一滴砸在黑色的泥土里。
“铜钱哥哥,我讨厌这里,我想走。”
小铜钱点点头,伸出手去擦她的眼泪。
他说:“好,咱们一起走,去上海、去北方,外面天大地大,饿不死有心人。”
从阿娘死的那一刻到现在,琥珀的心一直是空荡荡的,就好像寸草不生的荒地上只有冷风呼呼的吹,又好像落在江水里的芦苇叶,飘来飘去找不到方向,可是小铜钱来了,他说他会陪着她,他说他会带她走,她的心突然间就安定下来,眼皮沉沉,再大的难事也不用放在眼前。
琥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靠在小铜钱肩膀上的头垂下来,一点一点沿着他的胸膛慢慢往下滑,最终落在他腿上,小铜钱挪动了一下身体,帮她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伸出胳膊来,圈住她的小肩膀。
薄家人真狠心,把这样一个花朵般的小姑娘丢在荒无人烟的坟场里,若不是他从巷口卖土烟的阿婆那里听到了消息,谁会来关心这个身世可怜的小丫头呢?
小铜钱低下头,帮她理理插在鬓边的那朵小白花……
这女孩可怜,可是这世上谁又比谁好呢?
他运气差,从记事起就没有亲人,小时候吃喝穿用全是别人施舍来的,泔水、野菜,别人给什么他就吃什么,早就练的皮糙肉厚百毒不侵,就连心也变得又冷又硬,前一秒被人骂了混蛋叫花子,下一秒照样可以舔着笑脸贴上去要施舍,自己不觉得多辛苦,反而还觉得自由快活。
有时候他想,没有亲人又如何?就这样自由自在的活着也挺好。
疾风入耳,长明灯的火苗跃起好高,挣扎着闪出一个灯花,终于无声无息的熄灭了。
寂静的旷野上渐渐响起扑簌簌的响声……
墨沉沉的天空上缓缓飘落下细小的白色雪珠,越来越密、越来越急,被风吹打在脸上,又冷又疼。
小铜钱下意识的伸出手遮在琥珀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