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脑子里闪现出方才在茶铺的一幕,他脸色一阴,郑重其事说:“有件事想与夫人商议,你可否带着麟儿返回琼涛?”
宁秋思怔了一下,讶异道:“臣妾不明白您的意思。”
左浩钧未讲与齐硕华会面的事,只是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这次进京没有那么简单,如若真有什么不测,至少夫人可以无恙。”
“王爷这是说的什么话。”宁秋思正色回道,“你我夫妻本是一体,怎有一人犯险,另一人苟安的道理?前方是吉也好,是凶也罢,臣妾只想和王爷待在一起,共同面对。”
见夫人凛然自若,左浩钧忽觉一丝惭愧,于是不再劝退,专心用膳。
迎亲官员下榻的传舍离南市距离较远,胡岩亮虽比左浩钧先离开南市,却临近戌时才抵达传舍。本以为晚食时间已过,同行官员都在各自厢房,他可以悄无声息地回屋,谁知一入厅堂便撞见了韩孝通。
“韩大人,您怎么在这儿?”他笑着向韩孝通拱手。
韩孝通见胡岩亮一身外出装束,遂问:“胡大人方才去哪儿了,晚食也没见到你。”
“下官去南市走访了几家粮行。”胡岩亮淡定答道。
“是吗?都了解到些什么情况啊?”韩孝通追问。
“粮行里堆满了粮食,跟山一般!去年真是个丰收年啊,不仅官粮提前完成收运,民间粮行里如此充盈。”胡岩亮眉飞色舞地说。
韩孝通疑道:“沐阴南市的货物向北贩售,粮行干嘛备这么多的货,莫非今年上原不买绢布、茶叶,改买五谷了?”
“粮行只顾收,没顾卖。”胡岩亮谄笑解释,“今年民间的余粮多,价格自然低。这些粮行光想着占低价的便宜,却不知今年的粮食是多到吃不完,现在把自己搭进去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只能眼睁睁看新粮变陈粮咯。”
胡岩亮之所以敢隐瞒上原灾情,是欺韩孝通尚不熟农事农情。韩孝通入司农寺不过月余,他本是丞相府的左长史,只因前司农丞陈禹突然离世才被调来接任。
“原来如此。”韩孝通颔首道,“孝通初来乍到,要学的东西有很多,寺内诸事日后得多向胡大人这样的能官请教。”
“韩大人千万莫要这么说,您之前在丞相府任职,又受圣上钦点,下官靠您提携才是。”胡岩亮奉承道。
韩孝通摇头一笑:“陈大人走得突然,圣上就在千石的官里选了我这么一个闲人来顶替。我弄弄文书还行,对农商盐铁是一窍也不通。说到底,圣上就是派我过来暂时补缺,我最终还是要回相府的。”说着,他凝神看向胡岩亮,眼中透着一丝锐气,“所以啊,韩某在司农寺的这段时间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这话明面上是保守示退,可身为朝廷官的胡岩亮清楚,这实际是在立威,意为:那些前任上司曾默许过的不合规矩之事(如有),在我的任期内是做不了了。
胡岩亮当即应道:“寺丞放心,下官一定恪尽职守,绝不给您添麻烦。”
韩孝通面露欣慰:“如此甚好,那日后就辛苦胡大人了。南市来回一趟,想必劳累,快回房休息去吧。”
紧步回到厢房,胡岩亮速速书信一封,用金漆密印封口,并在信封边角处画了个特别的十字花记号。他借出恭之际将信函递给传舍的一名侍者。侍者连夜出城,朝着西南方向策马飞奔。
次日清晨,送信侍者出现在凌京的入城长队中。作为大原京都,进出人流是沐阴县城的数倍不止。朝阳升起,城东迎晖门渐渐打开,数以千计的进城者蜂拥而上,将原本排好的队伍挤得混乱不堪。携带辎重货物的人最是吃亏,只能眼睁睁见不带货物的人往前插队。城门守卫只顾进门登记处的秩序,无心也无力维护十丈开外的队伍秩序,毕竟在守卫眼里,这些排队来京城的都是外地乡巴佬,脏乱无礼是他们该有的样子。
进城无需文书通牒或费用,但带进城的货物需要就地缴税。为了变相多征钱银,守卫通常会把进城者的行李强认作货物,若遇无行李的人,守卫就会故意问些刁难问题,直到他们主动递上钱银为止。
那送信侍者本来排在队伍中段,在混乱时挤到了队前。守卫见他只牵一马,便不客气地问:“叫什么名字,来京城作甚?”
那侍者客气回应:“小人叫文三,是城内一老爷家的管事,前几日出城探亲,今日赶回。”说完,他在登记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守卫冷眼审视着文三,又问:“最近京城里出了好几起盗窃案,听说这盗贼就是伪装成大户人家的下人混进的城。如何证明你不是与盗贼一伙的?”
哪有自己证明自己不是盗贼的法子,文三明白守卫是想揩点油水,怎奈他昨夜着急出门,钱袋落在传舍,只好说:“小人昨天走得急,钱袋忘带了,官爷您通融通融,先让我进城,回头我再将这门敬给您补上。”
一听没有钱,守卫当即变脸,呵斥道:“老子给你说贼匪的事,你提钱袋作甚!是想贿赂老子吗?我看你这厮与那作案的盗贼就是一伙儿的!”
守卫一把抓住文三衣襟,文三也不废话,当即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形的铁制令牌横在守卫眼前,凛声问:“官爷现在还认为我是盗贼吗?”
这种令牌叫做通符,是朝廷定向授予部分在朝官员、用于该官员或其从属出入城门的通行证。即便是在闭城的时段,持通符者亦可自由出入。通符牌身刻的是所授官员的姓氏,系带颜色代表了官员大致的秩阶。秩万石的系紫带,秩比两千石及以上的系朱带,秩四百石及以上的系青带,秩四百石以下的系黑带。文三手上的通符系的是朱带,也就是说他是九寺寺卿或寺丞级官员的从属。
“卑职鲁莽,卑职鲁莽……”守卫立马松手,颤声赔礼道,“卑职方才……”
“滚!”文三一脚将其踹开,然后翻上马背向城内骑去。
凌京城依山傍水而建,共计四市一百二十坊,常住居民超过二十万户,是南华规模最大、人口最多的城市。澄河自西向东流,将凌京分隔成南岸的外城和北岸的内城,皇城位于内城西侧,正好倚靠雀鸣山的支脉,形成天险。内城东侧是北市和二十八个坊,北市是四市中规模最小的,但里面卖的都是珠宝、字画、山珍之类的高级商品,若运气好,说不定还会碰上从皇宫里流出的器物。内城的二十八个坊大小相似、分布规整,有白色坊墙隔离,街巷间有例行巡逻的城卫兵士,是达官显贵和显赫士族的居住区。
澄河上有四座桥:下游段是三座中型石桥,自东向西分别是金叶桥、玉庭桥和流芳桥;上游段是一座长约半里宽约十丈的巨型连拱桥石桥,名曰满和桥。满和桥北接皇城中天门,南接贯穿外城的子午大街,向南延伸可直达外城的中南大门——正安门。外城共计三市九十二坊,大部分无坊墙隔离,居住的人群包括本地百姓、外来商贩以及异族番邦。
文三从外城正东的迎晖门入城,向西骑行,途径建宁坊和东市,随后转北而行,又经过永和、永泰二坊,踏上通往内城的玉庭桥。穿过玉庭桥,经几番辗转,进入滨洛坊,最后到达一李姓人家的宅院。
门差领文三到书房见家主。家主叫李沛,五十岁上下,鹰眼短须,面容苍劲沉稳。他接过文三递上的信函,反复确认道:“真是胡岩亮让你送的信?”
文三连连点头:“小的见过胡大人,认得他的样子。”
“他还说了什么话?”李沛拧眉追问。
“就说要尽快将信交给老爷,一刻也不能耽误!”文三答道。
李沛随即拆开漆封,阅读信中内容,读着读着,脸色骤变,当即又对文三道:“你快去一趟郭大人府邸,请他到皓月楼与我一会!”
“老爷,您说的是哪位郭大人?”
“鸿胪寺寺卿,郭璧郭大人。”李沛将带有十字符号的空信封递给文三,“把这个记号给郭璧看,就说沐阴传来一份密信,事关重大,我要与他当面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