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认识你自己。”阿波罗神殿上的神谕是人类绵延千年也难企及的永恒难题。
“我能数沙,我能测海;我懂得沉默,并了解聋人的意思……”德尔斐女祭司皮提亚的六步格诗如是说。
明澈盯着发黄的羊皮卷,陷入深深的困惑中。
老公爵费代里戈死了,他曾说会协助明澈重返故国,这事已化为泡影;而明澈也曾答应帮他拯救埃拉城,说好了只扮演配角,主角却突然死了。
既然主角溘然长逝,配角就得承担起这个艰难而宏大的任务。这是明澈内心坚定不移的声音,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话虽如此,如何去做,他全然没有思考过。
白袍人正是老疯子费代里戈,进入埃拉城后,他曾神神秘秘地告诉明澈:“真相就要被揭开了!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我随时会来找你协助!”
然而明澈等来的,却是他的离世。明澈没有看清老疯子是如何死的,但他的的确确看到了侏儒的鸟笼里提着老疯子的头颅。
那一瞬,明澈的震惊无异于盎格鲁撒克逊修道士们看到温彻斯特大教堂的中央塔楼坍塌,他嗅到了不祥的预兆。
老疯子意外殒命,明澈惊骇之余,正要追究缘由,却被身后的夏青染叫住。当明澈再次回头看时,侏儒手里空了。而一个宽阔的背影迅速混入人群中,那人手中提着蒙着黑布的鸟笼。
明澈丢下夏青染,急匆匆地去追那个接手鸟笼的人。他奋力冲开广场上摩肩接踵的人群,距离提鸟笼的背影越来越近。
眼看就要抓住那家伙了,狡猾的狐狸却一头钻进了埃拉广场东面的大主教府邸里。明澈决定闯进去再说,谁知被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位神职人员拦住。
来人自称是玛利亚教堂总执事巴蒂斯塔,禁止闲杂人等进入大主教府邸。
明澈不好再坚持,只得等候在大主教府邸外。提鸟笼的人再也没露面,明澈却又撞见了鬼鬼祟祟的侏儒蓝侬。
“站住!鸟笼里的头颅是怎么回事?你把鸟笼交给谁了?不说清楚,你休想离开这里。”明澈当机立断,立刻拦住侏儒蓝侬的去路。
“啊呀,莫名其妙摸到一个鸟笼,鸟笼里又莫名其妙多出一颗脑袋,现在又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我怎么知道拿走鸟笼的是谁?”侏儒蓝侬没好气地絮叨。
当他发现面前的人气质高贵,衣着华丽,不由得拿眼睛多瞅了几眼睛,脑子里产生了歪念头。他决定从此人身上捞点油水。
侏儒蓝侬捏着又大又圆的红鼻头擤鼻涕,发出爆破般的声响。末了,把脏手在袍子后摆揩了揩,挤眉弄眼地说:
“再说,我也没本事杀那个老头儿呀!那么多皇家卫队也奈何不了他!”
“料你也没能耐杀他,我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一眨眼就没了?”明澈厉声问。
“如果你肯给点什么好处,我自然会告诉你实情,”侏儒蓝侬瞟一眼明澈,发现他面露不悦,手也握紧了宝剑,慌忙改变了话题。
“不知道哪个龟孙子从背后推了我一把,我打了个趔趄就顺手摁在一个鸟笼上。我原想这玩儿意能买几个钱使,就把它提起来。
“谁料鸟笼突然沉甸甸地往下一坠,吓嘿啦!就多出来一颗脑袋!我知道的只有这些,如若撒谎就叫魔鬼把我抓走!”
侏儒蓝侬狡猾地省略了他向伯索公爵告发白袍人的情节。他又捏着鼻子擤鼻涕,鼻腔里发出爆破般的声响。
明澈不禁皱了皱眉:“拿走鸟笼的人长什么样子,该记得吧?”
“记不清了。”侏儒蓝侬一副无赖的神情,熟料冰凉的宝剑瞬间架在他脖子上,他连忙说,“我想起来了,那混蛋的两个眼泡又大又肿,几乎挂到脚面上了。”
“还有呢?”
“没有了。”
肿眼泡男人。明澈想起了丛林中遇到的肿眼泡男人,又重新回忆起人群中的背影,两个身影忽然重叠。
……
一阵歌声飘来,把明澈从沉思中唤醒,歌声如此忧伤,引得他走出书房,一路循着歌声望去。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夕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明澈穿过幽静的开满花的长廊,看见瑶在水井旁捣衣。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瑶低头洗衣裳,阳光洒在她年轻美丽的脸上,很美。
瑶是何时出现在明澈身边的,他已记不清了,也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但明澈清楚地记得,当初父皇逃亡时,除了他这个皇太子,连他的亲弟弟都不曾带走。
想到生死未卜的弟弟,想到自己曾经的遭遇,明澈顿时心乱如麻,茫然无措。他步履沉重地重回书房,再也无心读书,只是坐着发呆。
不想看到过去的影子,难道不是逃避现实吗?他想,我岂不是十足的懦夫?
瑶不知何时悄然走进来,她的脚步像猫一样轻盈。她为他斟了一盏新煮的茶,纤纤素手恭敬地呈上,低头不敢看明澈。
景德镇的青花茶盏色泽浓艳凝重,掀开盖子,西湖龙井汤色清冽,幽香四溢,一芽一叶堪称极品。
明澈慢慢啜饮一口,齿颊留香,沁人肺腑,这是故国的味道啊!想到远隔重洋的故乡,想到自己命运多舛,明澈叹息了。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瑶侍奉一旁,安静地宛若一株盛开的花儿。瑶从未有丝毫怨色,他是太子,她只有服从,只能仰望。
亚历山德罗与公爵夫人伊莎贝拉在奥尔赛米修道院避难期间,认识了为修道院回廊创作湿壁画的画家朱利奥。
朱利奥是一位优秀的画家、建筑师、雕刻家。他幼年时期曾在帕多瓦的斯科劳维尼礼拜堂有幸观赏过乔托创作的壁画,从此告别一心想让他成为屠夫的父亲,踏上了学习绘画的漫漫长路。
他在弗洛伦萨做金匠学徒时,曾接受过金属细工技师训练,后来又在一家铸造工厂内边工作,边学习绘画与雕刻艺术。
他模仿乔托的绘画风格,赋予作品以生命的厚度,人的喜怒哀乐最大限度地体现在面部表情和躯体姿势上,因此他的作品也饱受争议。
朱利奥未完成的雕塑作品《上帝的熔炉》引起了亚历山德罗的兴趣。
作品所塑造的形象介于人与魔鬼之间,从那张可怕变形的脸上,人们既能搜寻到人的痕迹,同时也被魔鬼的狰狞所震撼。
“亦人亦鬼,这幅尊容还真是过目难忘,莫非塑造的是车轮匠弗朗西斯科?上帝的熔炉果然非同凡响!”亚历山德罗大笑。
“你见过他?”朱利奥问。
“当然,那倒霉蛋就关押在公众法庭的地牢里,他们不敢烧死他,怕魔鬼从他身体里窜出来。”
“帮个忙,我要见他!我枯竭的灵感需要灌注!”朱利奥兴奋得(但是不太确定)像得到蜜糖的小孩子。
“你不怕魔鬼附体吗?”
“魔鬼躲我还来不及!”画家戏谑地回答。
“帮你没问题,但你得为我画一幅肖像才成。”亚历山德罗爽朗地回答。
“为你服务是我的荣幸。”
“不是为我,是为关押在地牢里的一个女人画像,我保证你会被她的美貌深深迷住。”
朱利奥哈哈一笑:“女囚啊,绝妙的题材。”
在画家朱利奥走进公众法庭大厅的时候,玛利亚大教堂的门前已聚集了一堆人。
这些人仰望着悬挂在教堂外墙上的一个木质笼子,不时有人冲着它丢石头扔垃圾。
笼子里关着一位美貌的女囚,红色的衣裙如同花瓣包裹着她窈窕的身姿,使她更像教堂里接受祝福的新娘。
然而她眼里的惊恐泄露了她的真实处境,民众显然对她充满恶意。
“我嗅到了魔鬼的气息,巫魔会的火焰从这个邪恶的女巫头顶嘶嘶地冒出来,撒旦昨夜与她幽会过,她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释放毒气,
“不烧死她,灾难将降临给所有人!”一位修道士模样的人吟诗般控诉着笼子里女巫的罪行。
“烧死她!烧死这个与魔鬼同谋的女巫!”民众发出愤怒的咒骂声。
“女巫会把毒蛊下到水井里,让喝水的人生病。”一位母亲对自己懵懂的孩子解释道。
“怪不得我老婆怀不了孕,原来是受到了女巫的诅咒,看我不砸死你才怪!骑扫把的坏女人!”
一个男人说着,顺手拾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过去,石头撞击在木栅栏上又弹回来,差点伤了附近的人。
“该死的,她用妖术!”人们惊呼着躲避石块,用更恶劣的方式报复笼子里的女人,甚至有人去拽扯她的裙子。
“我养的牲畜不下崽,肯定是女巫搞的鬼!我也得教训教训她!”一个老婆婆不甘示弱,颤巍巍地举起拐杖去戳笼子里的坏女人。
也不知怎么回事,女囚的衣裳被粗暴地拽落了一大截,她雪白的上半身裸露在众目睽睽下。
四周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