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罗门说,我见这日光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明澈骑马走在晨光中,金色的阳光在他身上镀了薄薄的一层,使他如同从希腊神庙里走出的神祗。
他心里空空的,看不见阳光,也触不到温暖,黑暗温柔而蛮横地灌满他心底每个缝隙。
他不知自己为何存在,也不清楚未来的路在哪里,只是机械地前行。当夏家府邸映入眼帘时,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
他跳下马,两只脚却如同陷入泥沼,无法动弹,他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一个女仆正在大门口翘首期盼,她已等候多时。一见到明澈出现,女仆赶紧把他偷偷带到夏绿凝的病榻前。
大病初愈的夏绿凝无力地躺在床上,小脸儿苍白,乌溜溜的头发散落在素净的白色衣衫上。
她美丽的大眼睛里含着泪水,她在哭泣。
痛楚激荡在明澈内心,他抬起沉重的灌了铅一般的双腿走向夏绿凝,他不知自己该跟她说些什么。
当明澈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夏绿凝像雀儿般欢快叫了一声,小脸刹那焕发光彩,黑色的眸子熠熠生辉。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被明澈轻轻摁住。
“别动!”他柔声说,心里痛楚万分。
“放心吧,父亲没回来。”夏绿凝笑里带着泪。
“好好的,怎么就病了?”明澈强忍着内心的难过。
“怎么会好好的,城里到处是狼,你还不见人影,我能不着急吗?”夏绿凝仰着小脸儿说,她还很虚弱。
“怕了?”明澈问。
“嗯。”夏绿凝点头。
“怕狼,还是怕我死了?”
“都怕。更怕你死了。”
“不用怕,我在呢。”明澈心里泛着丝丝缕缕的甜蜜,随之而来却是更为深沉的悲伤。
残酷的现实冷雨般敲打着他的心,他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失控。
默默地坐了片刻,他起身要走,“你好好养病,我得走了,恐怕你父亲不希望看到我在这里。”
“去恳求我父亲吧,让他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狠心拆散我们,求你了!”夏绿凝带着哭腔祈求明澈。
明澈没有勇气开口。夏念祖那番话回荡在耳边,就像鞭子抽打着他,他扭过头,不敢看夏绿凝。
“你不爱我了吗?”夏绿凝潸然泪下,内心巨大的痛楚攫住了她,她哽咽了。
明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心疾速下沉,无情地将他往下拖,黑暗淹没了他。
“你要放手了吗?”夏绿凝的眸子如一潭秋水,世界在她眼里晃动。
明澈再也受不了了,泪水瞬间决堤。他赶紧起身,大踏步地走出夏绿凝的屋子,头也不回地逃出夏家府邸,跨上马朝着城外奔去。
城里一片狼藉,那场火灾留下了可怕的痕迹。明澈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想逃,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抱头痛哭。
出了城,来到荒郊野外,明澈滚落在荒草丛里,像个委屈的孩子放声痛哭,他哭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半晌,有个声音终于忍无可忍地响起来:“你还要哭多久啊?是爹妈死了吗?”
明澈听到有人,一骨碌从草丛里跳起来,他脸涨得通红,四下里寻找,却不见半个人影。
“我在这里!”一只金刚鹦鹉摇头晃脑地在枝头打招呼,看起来疯疯癫癫的。
明澈认得它,初次去魔域时,就是它带的路,它是老疯子费代里戈的宠物鸟。
被这家伙看到自己哭,明澈有些不高兴:“如果你是来找费代里戈的,很抱歉,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鸟笼在哪里。”金刚鹦鹉扯着嗓子说,表情很古怪。
“那就带我去啊!”明澈放下自己的情绪,迫不及待地跳上马背。
“等等,我要拉一泡屎。”金刚鹦鹉从这根树枝跳到那根树枝,又从那根树枝跳到这根树枝,慌里慌张的,脸憋得通红。
最后它浑身哆嗦几下,终于拉了一泡灰白的鸟粪。
“这世界就像一泡鸟屎。追根溯源,也许曾经是甜美鲜艳的果子,退一步还能隐约看到枝叶婆娑的树影,幸运的话或许能捕捉到最初的那粒种子。
“每个环节似乎都完美无缺,结果却是鸟粪。那么,告诉我,谁搞砸了这一切?”
金刚鹦鹉以苏格拉底的姿态发了一套莫名其妙的牢骚,然后嫌恶地望了一眼自己的排泄物,“走!”它拍着翅膀冲上蓝天。
金刚鹦鹉带着明澈来到阿戈兰特的“鬼堡”时,没有任何人阻拦他们,事实上人都不见了踪影。
明澈走进阿戈兰特家光线昏暗的客厅,一个女人直挺挺地僵坐在椅子里,默不作声。
明澈靠近一步,思考着如何解释贸然来访的事,猛然发现坐在金丝绒圈椅里的,竟是一具女尸!
明澈吓了一跳,一不小心碰到了什么硬东西,他回过头去看,就看到了那个鸟笼。
鸟笼被悬挂在窗前。老疯子费代里戈的头颅安静地呆在鸟笼里,再发不出鸟叫般尖锐的笑声。
他惨白着布满霉斑的鬼脸,眼睛微微闭着,似乎沉思的哲人。
明澈取下鸟笼,快速离开阿戈兰特的“鬼堡”。他骑马来到安息园,找了个空地,把老疯子费代里戈的头颅和鸟笼一起埋了。
“愿逝者安息。”明澈在心里默念。
“你为何哭泣?”金刚鹦鹉的问题令明澈猝不及防。
明澈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他脸红了。
“算了!”金刚鹦鹉不耐烦地拍拍翅膀,像个疯子冲进蓝天里,忽然又冲下来对明澈嚷嚷着,“干点有用的吧!”然后飞走了。
明澈咀嚼着金刚鹦鹉的话。他想起自己对夏绿凝的承诺,如果他不能给她怀抱,至少得保证她不被伤害。
除了杀死城里的恶狼,他想不出,此时做什么事更有用了。也许,老公爵费代里戈要他做的正是这件事——把恶狼从人类的城市里清理出去。
明澈前脚离开安息园,侏儒蓝侬就带着几个强盗出现了。城里的人都在同恶狼战斗,这一小撮盗贼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赎金的事。
他们扬言,如果侏儒蓝侬不交代出赎金藏在哪里,他们这次剁掉的将是他的脑袋。
原来,恶狼攻城时,这几个强盗趁乱逃出屠狼队,他们又把侏儒蓝侬抓回来了。
侏儒蓝侬万般无奈,只好哄骗强盗说,赎金被埋在墓地里。
这伙强盗扛着铁锹来到墓地,侏儒蓝侬胡乱指了指一块陈旧古怪的墓碑,强盗们便兴高采烈地干起来。
这几个人均不是生面孔:虎背熊腰的大块头、鼓眼睛的“青蛙”、没下巴的瘦子。
他们个个儿脑袋上热气腾腾,被泥土与汗水弄得满脸污垢,可谁也不在乎,活儿干得热火朝天。
侏儒蓝侬在一旁心惊胆战地望着强盗们,一旦他们挖不出金子,他的脑袋就要在挖好的坑里腐烂掉。想到这点,他顿时冷汗直流,如坐针毡。
“尼克洛,拿到金子你打算干嘛?”没下巴的夸尔托一边卖力地把土从坑里扔出去,一边问,他那苍白的脸上不小心抹上了泥巴,显得滑稽可笑。
“砍掉巴博萨的鱼脑袋喂猫,再买一艘船去远航。得把罗拉那骚娘们带上,她那对麋鹿能给我当枕头。他娘的,离开那对小鹿我会像没奶吃的婴儿,睁着眼到天亮!”大块头尼克洛放肆地狂笑。
“青蛙”和没下巴的夸尔托也跟着哈哈大笑,他们想象着罗拉的两只麋鹿,想象尼克洛枕着它们睡觉的嘴脸,真他妈的有趣!
“我就快变成阔佬啦!有了金子,我要喝光埃拉城所有的美酒,睡遍那些假正经的妞儿,让美酒和女人折磨死我吧!”没下巴的夸尔托陶醉了,沉浸在狂热的幸福中。
“哼哼,我要把屠宰场街所有的下水买回来,煮着吃炒着吃烤着吃,总之得顿顿吃肉!”“青蛙”这番话把注意力引到了侏儒蓝侬身上,强盗们都看着侏儒大笑。
“狼来了怎么办?”侏儒蓝侬装出害怕的样子,净说些强盗们不爱听的话,“狼会吞掉我们的肠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