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明澈默然离开大门紧闭的夏家府邸,策马扬鞭,消失在众人眼前。
如果此生注定要历经沧桑磨难,明澈想痛快迎接,他要为自己和夏绿凝争取最后一线生机。
回想往昔种种,他愈发觉得这世界越来越陌生。他眼前浮现第一次在丛林里遇见人皮的情景。
那个黄昏,疯疯癫癫的老公爵费代里戈预言,明澈将是拯救埃拉城的英雄。如今,老公爵费代里戈又在哪里?他像谜一样出现,又像谜一样再次消失。
如果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也救不了,何以拯救整个埃拉城?明澈想起夏绿凝婆娑的泪眼,心痛得无法言喻。
他曾跋山涉水,踏遍世间崎岖坎坷,他曾逆着时光,只为今生与她邂逅。
对于从小漂泊异国他乡,无亲无故茕茕孑立的明澈而言,夏绿凝是他在这冷漠人间第一次触碰到的温暖。他贪恋这单纯美丽的情感,小心翼翼地将这份暖意珍藏心底。
无数个孤独的夜,无数次心灰意冷,他总能拿出这份暖意,让自己的心不至于沉溺水底,不至于被彻骨的绝望所淹没。
她是人间美好。
他怎么能忘记,第一次遇见时,她勇敢地站在铁笼前,张开柔弱的双臂,为他抵挡迎面扔过来的烂菜叶。
“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他!”她说。那声音如同天籁,宛若山泉,瞬间抵达明澈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他多少年来刻意堆砌的坚硬壁垒,在她面前坍塌。她就那样轻盈伶俐地,走进了他的心底。
但愿上苍眷顾,让一颗心与一颗心相印,一只魂与一支魂重叠,流浪就变成了回家,破碎就变成了完整。有她的地方,哪里都是家。
明澈倾尽全力,不过为了能将她捧在手心,拥入怀里,终生相守,耳鬓厮磨,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享人间快乐。
一想到夏绿凝有可能被送进骄横的赛尔维斯特罗的婚房,明澈就无法不疯狂。
她是他心爱的人啊!
在那初夏姹紫嫣红的花园,他曾亲吻过她绯红的脸颊,拨弄她乌溜溜的柔顺的头发,低语着傻乎乎的情话。
那天,她是他的永远的新娘。
他清楚地记得,茂密的花枝掩映着她娇小的身体,乌云般蓬松的黑发披散在她胸前,她眼神中闪烁着惊喜。
他的嘴唇停留在她甜蜜柔软的唇边,他跌落无边无际的温柔海,快乐紧紧包裹着他,他幸福得几乎眩晕。
午后的花园里静谧极了,蝴蝶展翅飞翔,花瓣悄然飘零,斑鸠的啼叫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样缥缈。
那一日,阳光灿烂,鲜花摇曳,白色鸟群掠过头顶。娇美的她躺在他身边,那么温柔迷人。他愿意沉醉不醒,渴望时间为他稍稍停留片刻。
那一刻,他竟天真地误以为,从此以后,她属于他,谁也不可能从他手里夺走她。
只是短短几天而已,残酷的现实就打破了他的美梦。
……
明澈也没有忘记,那些盘旋埃拉城上空的无脸幽灵。安息园之夜那场凶险的恶斗,让他感受到隐藏在暗处的那股强大邪恶的力量。
一张张空荡荡的人皮出现在他梦里,他知道,自己绝不能袖手旁观。就算为了老公爵费代里戈,为了夏绿凝,他也义不容辞。
而他是局外人。他的身份尴尬,如何去做,怎样把握尺度,需要妥善安排。
伯索公爵残暴乖戾,就算他不是披着人皮的狼,他对贫苦大众的死活也漠不关心,指望他救民众于水火之中,无异于捕风。
狼群攻击埃拉城那晚,领主逃之夭夭,就是明证。如果公爵真像传闻所说,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狼,事情就复杂了。
本来,明澈想借助夏念祖之力来除暴安良,但从夏念祖揭开他太子的身份那刻起,他们之间的裂痕就再难以愈合。
夏念祖也许从未想过,那个身份是明澈心里最深最痛的伤,别说揭开,就算触碰,他也会痛彻心扉。
明澈思绪万千,不知不觉来到伯索公爵的宫殿前。与他同时抵达的,还有雇佣兵队长加莱阿佐,他是来汇报夏念祖吐血倒下的消息的。
“公爵大人,这位王子殿下百般阻挠财政大臣去谈判,并蓄意冒犯,夏大人愤怒中口吐鲜血倒地。
“两百名骑兵等候在玛利亚大教堂前,恳请公爵大人尽快裁决。”雇佣兵队长加莱阿佐不怀好意地望着明澈,补充道,“以臣之见,先把这东方人抓起来再说。”
伯索公爵犹豫不决地瞥一眼身旁伺候的侏儒。
侏儒立刻会意,他逼视着明澈,冷冷地问道:“你为何阻拦财政大臣谈判?”
明澈敏锐的目光迅速掠过侏儒蓝侬的左手。他清楚地记得,断头台街的强盗砍断了侏儒的左手大拇指。
眼前这个人的大拇指却完好无损。明澈心中暗自断定,此人是披着人皮的狼。
但他不想节外生枝,便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从未阻拦财政大臣西行谈判,我只是恳请他留下我的爱人。”
“你的爱人?说清楚!”侏儒蓝侬的眉毛突突地跳了跳。
“正是夏绿凝小姐。”明澈坦率地说。
“公爵已把夏绿凝小姐许配给自己的侄子,他们联姻是铁板钉钉的事情!”雇佣兵队长在旁边插嘴,“财政大臣就是被这事气得吐血了。”
“我来这里,想恳请公爵允许夏绿凝留下,我愿意奔赴西部,帮助公爵平定叛乱,以后唯公爵马首是瞻。”明澈诚恳地对伯索公爵摊牌。
“公爵不想骚扰黎民百姓,你难道看不出来?”侏儒蓝侬质问。
“公爵爱民如子,这是老百姓的福祉,只不过,换取和平这样的大事,恐怕是夏绿凝一个小女子无法解决的难题。”明澈嘴角泛起一丝自己也未察觉到的嘲讽。
“夏绿凝必须去西部跟赛尔维斯特罗结婚!这也是谈判的重要筹码!谁都知道,赛尔维斯特罗心仪夏绿凝小姐很久了吗!”侏儒厉声驳斥。
“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带走夏绿凝,她是我的女人!”明澈眉宇之间蹿出一股可怕的寒气,他目光凛冽地逼视着侏儒蓝侬。
侏儒蓝侬来来回回瞟了好几眼明澈,似乎这件事引起他浓厚的兴趣:“那女人对你很重要?”
“比我的命还重要!”明澈眼睛里闪着光。
“如果,用你的命换她的自由,你可愿意?”侏儒蓝侬阴阳怪气地说。
“我的命只能换来她的悲伤,被悲伤困住的人哪里还有什么自由!你体会过阴阳两隔的滋味吗?
“那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绝望,那种痛彻心扉的痛苦,你不可能懂得!所以,只有我活着,夏绿凝才能自由幸福!”
明澈情绪激动了,他想起被烈火吞噬的母亲,想起生死未卜的弟弟,不觉悲从中来。十八岁的明澈眼圈红了。
“你怎知我没有体验过?你怎知我不懂?”明澈的悲伤触动了侏儒蓝侬,他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身体却微微发抖,整个人像魔怔了,“这种滋味没有人比我更懂……”
伯索公爵紧张从宝座上站起来,他紧紧盯着侏儒蓝侬的脸,喉咙里发出怪异的丝丝的响声,冲着侏儒蓝侬挥舞着双手,好像要制止他。
侏儒蓝侬陷入奇怪的情绪之中,眼神忽然黯淡无光,用“万念俱灰”来形容他,也绝不过分。
克拉丽丝的出现打破了大厅里的局面。她身后跟着一个全副武装的魁梧的士兵,宫廷管家泰巴多尔也紧随其后。
“父王,我特来向您汇报财政大臣病重之事。”克拉丽丝急匆匆地走上大殿,也许是走得过于急促,她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伯索公爵重新在王座上坐下来,目光依旧迟疑地朝侏儒蓝侬望了望。
侏儒蓝侬显然还没有从恍惚中恢复过来,他愣愣地望着意外出现的克拉丽丝,脸上露出谜之微笑。
只见他张开双臂,迎着克拉丽丝走上去,嘴里还喃喃地念着:“史黛娜……史黛娜……”
尽管侏儒蓝侬的声音小得几乎是咕哝出来的,但伯索公爵听了却如同五雷轰顶。
他嚯得站起身来,愕然地望了望侏儒蓝侬,再望望迷惑不解的克拉丽丝,又一屁股跌坐在镶嵌着珠玉宝石的王座里,如同芒刺在背。
克拉丽丝跑上去从背后扶住了伯索公爵,同时,她的手按在王座隐秘的机关上。
稳稳的王座突然堕落下去,一个大坑洞王座原来的位置下方。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克拉丽丝带来的那位身材彪悍的士兵早已跳入深坑里。
转眼之间,伯索公爵被用剑抵着脖子,气喘吁吁地从坑洞里爬上来了。
“你竟然用剑威胁公爵,是活腻了吗?”伯索公爵居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嘶哑难听,喉咙里还伴随着诡异的嘶嘶声,像是气流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哼!冒牌货,难怪假装失声,人的声音不容易模仿!快从实招来,你是不是披着人皮的狼?”
克拉丽丝上前一步,她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王座上的机关可以开启逃跑的暗道,只有真正的公爵和我才知道!”
“你想怎么样?”冒牌伯索公爵不装了。
“杀你!”克拉丽丝回答得很干脆。
“杀就杀,何必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