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希望再醒来就是很久很久之后,久到所有的战争都结束,所有人都回了家乡,久到微风拂面、柳绿桃红。姚安浑身酸痛,像是被打了一样。她回忆起在河里浮沉、翻滚、呛水,被各种石块、树、还有其他硬东西撞来撞去的情景,巨大的恐惧再一次紧紧摄住了她的灵魂。那会儿她该是一条鱼,而不像人。她勉强睁开眼睛,看到墙上挂着日本人穿的和服,心里一阵紧张,又吓出一身冷汗。这时,有个人打开门瞧了一眼,发现姚安醒了,又关上了门,脚步细碎地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一对夫妇模样的人走了进来。男的看上去40多岁,鬓角有些白发,女的年轻一些,微胖,慈眉善目,端着一个金属圆盘,上面放着一杯水,一小碗米饭和三小碟菜。男的从门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张矮矮的小桌子,放在姚安身边,女的蹲下来,把杯子和饭菜放到桌子上,两个人一起跪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友好地看着姚安。男的问道:“小姑娘,你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疼或不舒服吗?”听他说的话,确实是国语。姚安心里更疑惑了。她摇了摇头,说道:“我怎么在这里?这是哪儿?”那男的说:“前天去土城村买鸡蛋,我刚出城不远,就发现你躺在下面的河边,于是就赶紧去村子里找人来,把你送去了医院。”男的看了看女的,女的微笑着点点头,说道:“医生说只是擦伤和溺水,已经处理好了。”这个女的虽然跟普通人长得差不多,但是,说话有些吃力。女的说完,男的笑着解释道:“呵呵,这是我妻子,是医生,老家在日本东京,她说国语基本上都能听懂,就是慢了些。”“你一定饿了,快吃点儿东西吧。”女的关心地说。姚安双手用力地柱在身后,慢慢地起来,也跪坐在桌子前面,仅这一系列再平常不过的动作,竟累得出了一身汗。女的把筷子递到姚安手里,示意姚安吃饭,姚安接过筷子,仿佛动用了全身的力量,才能把饭夹起来塞进嘴里。男的接着说:“小辈们都管我叫金叔,管我妻子叫金婶。”姚安一边吃一边听着,缓缓地点了点头,眼泪一滴接一滴就掉到了碗里。金婶连忙从柜子里拿出一块干净的白手帕,放到姚安手边。姚安低着头,慢慢放好筷子,伸手抓着手帕,停顿了一下,哽咽着,接着突然拿起手帕,捂住双眼,大哭起来。金婶看她哭的样子,心里难受,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金叔用一只胳膊抱着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默默地叹气。
后来,姚安才了解到,这个日本女人本名叫山岛秋子,原来是医学院学生,立志救死扶伤。战争爆发后,她被征为随队医生,还给一个军官生了个孩子。在一次转移过程中,他们遭遇到了猛烈伏击。混乱中,背上的孩子被打死了。她说,枪响的时候,孩子吓得抖了一下,又好像在家乡时有人隔着和服的蝴蝶结用力戳了她一下。后来,反反复复的悲痛回忆和随时随地的恐惧让她无法继续待在部队里,于是,她向上级申请,到一家中日合作医院工作。就这样,也有了机会遇到现在的金叔。
金叔是当地一家餐馆的厨子,喜欢研究各种菜式,每个月的新菜基本上都出自金叔之手,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日本人来了之后,老板既是为了保命,也是为了赚钱,从日本重金购买菜谱,雇报社的人翻译出来,让金叔研究。金叔平时吃得很清淡,跟书中的有些理念不谋而合,很快就用中国食材打造出了具有日本风味的菜品。大家尝过之后赞不绝口。于是,口耳相传,餐馆人气暴涨。上至日本军官,下到日本侨民都喜欢光顾,饭馆为此特地划分了日餐区和中餐区,尽可能让大家都能够安心用餐。
如果不是老板吝惜雇店小二的钱,他二人也没有机会见面。有一天,店里的一个店小二随老板去采购急用的调料,还没回来。这时,一下子来了好多顾客,其中就包括镇上中日合作医院的七八个护士。大家为了欢迎山岛秋子的到来,特地选了这家有名的餐馆。可是,客人实在太多,而店小二只剩下两人,忙得晕头转向。金叔在后厨一边炒菜,一边催店小二赶紧走菜。慌乱当中,一盘鲈鱼刺身被遗忘了。金叔心里明白,这道菜如果再不送到客人餐桌上,鲜味就会减少大半。金叔迅速端起锅,把炒好的菜装盘,拿起炒菜和刺身,大步走出了厨房。没办法,店里人手少,金叔时常不得不忙里忙外。
“下面多一个盘子。”当金叔把刺身放到餐桌上时,听到了一个女子说的这样一句话。他转回身,微笑着朝着这桌客人们解释道:“为了保鲜,下面放冰。时间关系,恕我无法解释太多。慢用!”说完便转身走了。说话的人正是山岛秋子。大家向她解释说,这个厨师手艺独特,也有人说他可能真的去过日本学习了厨艺,吃他做的菜,感觉是回到了日本北海道一带。总之,大家极力推荐这家餐馆的日本菜。山岛秋子细细品尝了每一道菜,果然是大家说的那样,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热泪盈眶。从那天起,山岛秋子就时常光顾,大家来,一定有她;自己来,就点一两个小菜,细嚼慢咽地享受悠闲时光。山岛秋子曾把她知道的一些日本家常菜的做法讲给老板听,老板听了,心里乐开了花,就把厨师金叔介绍给了她。金叔不忙的时候,就听山岛秋子讲,边听边记边琢磨,又推出了很多新菜品。渐渐地,俩个人越来越熟悉、越来越有好感,最后走到了一起。
他们居住在城郊的一座房子里,从外面看,是中规中矩的普通民宅,红瓦青砖里面却是日式架构和陈设。从东到西,三间同样大小的屋子并列着,中间是客厅,两边是卧室。客厅里放着一张屏风,虚掩着后门,出了门便是厨房。与厨房相连,西面有一个小屋子,是储藏室和地窖入口,向东挨着东面卧室后墙的又是露天灶台,总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屋子后面是一个小菜园,井井有条地生长着各种菜豆时蔬。一颗槐树伫立在屋前,旁边支着一架茂盛的葡萄,一片含苞蔷薇伏在围栏上,即将热烈绽放。
四周一米多高的围墙,暂时挡住了外面的一切残忍与血腥。一段时间过后,在夫妇二人的悉心照料下,姚安逐渐痊愈了,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姚安惊奇地发现,一日三餐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家常菜,但凡出自金叔之手,即便味道从不讲究浓烈,却饱满有层次,细细咀嚼和品味,竟然觉得整颗心都平静了下来。一直以来,颠沛流离的生活锻炼了姚安独自生存的本领,却从未让她有片刻喘息的机会,更别提享受美好的事物了。自从被夫妇二人搭救,她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时时刻刻被美好的气氛所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