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巷,机杼声、打铁声、磨剪刀的吆喝声——“磨刀,磨剪子了。磨刀,磨剪子了。”......每个声音都发出独特的音色,像一曲即兴演奏的交响曲。有人端着晚茶边走边吃,有人拎着刚打满的热水瓶说:“当心,当心,让我走一下。”有人打了个喷嚏后嘲骂自己道:“哎呦喂,嚷你个妈妈的!”惹得砖头老爷都笑个不停,(砖头老爷,红宛乡间的神,砖头上面雕刻着画像,放在房屋的墙边,保佑家宅平安。)砖头老爷守护在一户两楼的墙角边,面前还有香灰供奉着。小卖部里卖东西的声音随着豆腐坊,面条店的香味弥散开来,它们又与泥土路的气息交缠在一起,连地上的土狗子都悠哉地溜达着。量尺裁布的蒋师傅是个哑巴,他看见放学回来的居希平,高兴地“哦哦”地和她打招呼,他扭曲的表情和声音总让居希平见着就躲。她加快速度地跑去找爹爹,见周季山在河码头洗菜,她松了一口气说:“爹爹啊,那个哑巴老是吓我。”周季山蹲在河码头洗着紫萝卜,他提醒居希平说:“你往后站站。”居希平退后了几步,周季山又笑着说:“哑巴是欢喜你才跟你玩呢。”居希平又说:“爹爹啊,我要留辫子,我不要再剪叔叔阿姨头了。”周季山说:“你是不是看其她同学都扎小辫子啊?叔叔阿姨头多好呀,又清爽,洗起来也方便。”居希平撅了撅嘴,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编辫子。”她又看了一眼萝卜,生气道:“爹爹啊,你就不能买一点青菜了!”一天吃不到青菜,居希平就要惆怅了,她气鼓鼓地加重“不能”的音量。周季山笑着调侃她,说:“嗯呢,我不能了我不能了,你这么欢喜吃青菜,以后就让你把到农村里,让你吃个够。”周季山转身看见居希平衣服上和头发上粘的稻草,便慈爱又严肃地说:“你这个小疯仙啊,又去哪里玩的啊?明天赶紧把你这个头发给剪短了。”居希平听爹爹的语气没有责备自己,便笑嘻嘻地告诉他说:“我们去乡下的稻草堆玩捉迷藏的,我还在稻草堆里发现了一枚鸡蛋呢。”说着,她把口袋里的鸡蛋掏出来给周季山看,一边说:“爹爹,你看。我发现它的时候还热乎乎的呢。”周季山批评道:“下次不允许拿人家的鸡蛋,你要吃爹爹给你买。”居希平应了一声后说:“知道了。”
周季山起身回去,他看见苗和敬正拿着笤帚扫着门前的木屑,便应邀道:“苗三爹爹,来吃晚茶啊。”居希平跟着礼貌地喊着:“苗三爹爹。”苗和敬笑着:“哎!”了一声,又说:“我今天煮了菜饭,正等着希平放学呢。”苗和敬每次煮了菜饭就会通知她,居希平丢下书包,高兴地蹦跳着走到苗和敬的家里,苗和敬准备给她去盛,居希平又神气地问:“苗三爹爹啊,我的手枪给我打了嘛?”苗和敬从老油柜里拿出亲自制作的木头手枪给她,居希平接过后像个男孩似的举起手枪,嘴里发出:“bill bill”的打枪的声音,苗和敬把菜饭端到桌子上后又蹲在地上制作板凳,一边和居希平聊着:“你看,要检查这个板凳榫卯结合做的好,你把它从楼上扔下来都不会散架。”居希平没有在意苗爹爹的话,她只顾着面前的这一碗菜饭了,但吃下第一口,她就知道没有荤油的菜饭是不标准的,便问:“苗三爹爹啊,有没有荤油啊?”苗和敬抬眼对她说:“就是没有荤油哦,你就将就将就吧。”她坚持着对菜饭的要求,说:“不行!我就要荤油,我就要荤油。”
苗和敬宠她不亚于自己的孩子,他拿着碗挨家挨户地去借荤油,回来时无奈地对她说:“我的小祖宗啊,我去人个家里都没有借到。”居希平立刻从长条板凳上下来,躺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哭喊着:“我就要荤油,我就要荤油。”见居希平躺在地上不肯起来,没辙,他只好使出杀手锏,说:“你再不起来我就去喊你爹爹了。”苗和敬没想到居希平对荤油会如此执着,但他知道她怕老周也是真的。一听到要喊爹爹来,居希平一咕噜爬起来,坐在板凳上乖乖地吃完。
自居希平记忆起,苗三爹爹就是个孤独的老人,因为贫穷,老婆丢下孩子后跟别人跑了的情节,周季山的四弟周季年,也有过那样相似的经历。
这会儿,三弟周季楼坐在饭桌前问二哥:“希平呢?”周季山端着鸡蛋烧饼茶给四弟,说:“那,你吃吧。她去苗爹爹家吃菜饭去了。”周季楼是带着心事过来的,他其实还没有吃,却说:“我吃过了。”周季山疑惑地说:“你都吃过啦!那再弄两杯酒喝喝啊?”周季楼愁容满面地说:“二哥,我都愁死了,庆国要讨老婆了,家里也没个房间,怎么弄啊?”周季楼一共生了六个孩子,现在张罗到第四个了,他犯起了浓愁。
周季山递了根香烟给他,接着擦火柴,给彼此点上,周季山吸了一口,思索了片刻,说:“要么这样,大哥走了,老四无儿无女,你要不把庆国承继给他,这样房子解决了,老四以后也有人养老送终了。”周季楼担心的说:“我也不是没想过这样,不知道老四肯不肯啊?你不知道,之前我把庆树承继给他的,庆树和他过不来,又跑回来了。”周季山说:“这个他怎么不肯,我去跟他说,你先回去和弟妹说一下。”说完又看着三哥穿的补丁裤子,头上生的瘌子也一直没见好,他起身去房间里拿出一套自己的军装给他,说:“这个衣服你拿去穿,还有你这个瘌子,你到医院配个药粉涂涂,就报我的名字看。”周季楼不好意思,又早已酝酿许久的说:“我自己吃穿倒无所谓。二哥,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周季山弹了弹烟灰,问:“你说,有什么困难?”周季楼说:“小五子老是生病,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想问你借钱带他到医院望望瞧。”周季山担心问:“受风寒了吗?”周季楼回答说:“不是,前几天他嗑葵花,壳子卡在喉咙里了,现在好像是发炎了,他一直说嗓子不舒服还有痰。”周季山更加担心地说:“你早说呀,这个怎么能拖呢。你直接报我的名字就行了,到时候把单子给我,我来报销。”周季山还是不放心。“又说:“明天一早我带小五子去。”周季楼万分感激道:“谢谢你二哥。唉,大哥死的早,当年他们来强行抓壮丁,你能活着回来真的不容易。”周季山笑着说:“兄弟之间本来就应该互帮互助。”说完,又好奇笑问:“周庆国的媳妇是哪里的啊?”周季楼回他说:“哦,是上落的。”周季山说:“哦,那里的姑娘啊,成天在家打结子,编篾子的,她们要是出个门上个街还要坐渡船呢。”周季楼又满面愁容地说:“嗯呢,马上周庆国带她,我还要去借条船呢。”周季楼把烟灭掉后,又对他说:“夏大队长估计活不到过年了,我看他现在天天待在家里,以前还能拿个拐杖出来晃晃呢。镇上的人都说他得罪了土地公公所以才落的个这样的下场。而且他的儿子才十几岁就痴的了,老婆也上吊自杀了,你说有这么巧吗?”周季山若有所思地说:“世上有鬼我不信,但我只相信狐狸。”
晚上,周季山准备带孙女去洗澡,三侄儿媳妇萧九兰看见两人正要出门,便对周季山说:“二爹爹啊,希平都八岁了,再去男澡堂不合适了。”因为小镇上的澡堂,只有男子部。听见三舅妈这么说,居希平突然有了害臊的感觉,周季山没有理会他们,还是要拉着她去。她气狠狠甩下话,说:“我不去了!”说着,又回屋里。周季山跟着进去,对她说:“那你到三舅妈家里去洗,让她给你用浴帐给你撑起来,我去洗澡扦脚了,回来我给你带油端子。”居希平立马说:“我不要去她家,我去大舅妈家里。”她抵挡不住油端子的诱惑,又笑说:“那你别忘记了!”周季山认真地说:“我哪次忘记过?”说完,把居希平的衣服给她,又说:“快去吧。”自此以后她再也不去那个所有男人都泡在一个大水池的澡堂,周季山则一路笑着走在青砖瓦房的巷子里。熟人听见他的鞋子声音,便回头开玩笑地说:“周二爹爹啊,去小南桥啦!(小南桥,红宛火葬场的名字。)”周季山看着他吃着面条,也戏谑道:“哎呦喂,屈蛇拱屁眼嘛。”彼此调侃完的两人都笑了起来。
居希平拿着衣服走进周庆宝的家门口时,周庆宝就笑着调侃问:“小疯仙啊,来喝酒啊?”居希平一本正经地回他说:“我才不喝呢,难喝死了。”说完又问:“大舅妈呢?”周庆宝喝了口酒,回她说:“你大舅妈在后面浇菜呢。”
居希平立马走到后院,提高声音地喊着:“大舅妈啊,请你帮我洗个澡哦。”曹辛红弯着腰,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抬眼看着希平笑着说:“哦,等我把这个菜浇了,就帮你洗哦。”居希平:“嗯呢。”一声后便坐在门坎上。她宁愿多走两步路到大舅舅家,是因为她喜欢她的大舅妈,因为曹辛红对孩子总是充满耐心,她看孩子的眼里里也充满了温柔,让人如同落进棉花堆里。曹辛红的面容看着有几分苍老,她不像街上的其她年轻妇女那样,还有着明艳的笑容。她的笑容里只有对劳作的臣服和对丈夫无尽的忍受。周庆宝看到她那张脸就觉得一天都是苦味的,就像他不爱吃的苦茼蒿。然而茼蒿开花如同煌煌的太阳,曹辛红的内心是明艳的。可怜的是她的耳朵不太灵光,跟她说话总要把嗓门扯开,虽然耳朵不好使,但关于周庆宝在外面的事情她是肚子里的红蜡烛,心里明亮的狠。周庆宝也走到院子后面,斥声地对妻子说:“你快点啊!做呢个事情慢慢吞吞的!让孩子在这里等你啊!”曹辛红委屈地说:“快了,马上就来。”周庆宝说完便走出家门了,等待第二天才回来,有时三五天才回来一次。
晚上睡觉的时候,居希平还是赖着睡在外公的旁边,因为她喜欢揪着外公腋下松弛的肉,揪着揪着才能睡着。她还央求着说:“爹爹啊,再给我讲讲故事。”周季山便对她讲起当年那个狐仙的故事……他对孙女的宠爱大多是放在心里的,该对她严厉的时候丝毫不心软,只要她踢一次被子就会被踹一脚,居希平已经被训练的坐有坐姿,站有站姿,晚上睡觉什么姿势,第二天早上还能保持原样。
而这一个晚上,夏队长的院子里,突然响起自行车铃铛的声音,深更半夜的,谁来捉弄的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