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信文躺在病床上,还没有苏醒过来,居照宽握着她的手,说:“老太婆啊,你要赶快醒过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孩子们的面这样。房间里充斥着消毒药水的味道,心电图起起伏伏,病床上的每个人都在赢取时间,它要来寻找那个输了的人,一个中年男子被蒙上白布推出了ICU,人间的旅程戛然于此。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周信文睁开眼后,看见丈夫和小女儿坐在病床边,她有气无力地说:“我昨晚梦见有人喊我的名字了,让我一直往前走。”居晓月对她说:“妈,你脱离危险了,再观察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周信文眼神无力地看着前方说:“嗯呢。”居晓月先对父亲说:“爸爸,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跟子月呢,有什么事情我会打电话告诉你的。”周信文也对他说:“你回去吧,超超还在船上呢。”居晓月又对母亲说:“子月借用宾馆老板的厨房,正在给你煲汤来呢。妈,我先用毛巾给你洗个身子吧。”居照宽走出门外,居晓月打好温水端着盆到病床旁边,周信文侧过身子不好意思地害怕同房间的病友看见。居晓月笑着说:“没事的,我把帘子拉起来给你挡着呢,看不到的。”
门外的病床排到了走廊上,药水滴答滴答的汇进血液里,陪守的亲属席地而坐,或困眠在这漫长的过道间。隔壁房间的一个小女孩全身插满导管,母亲每日为她擦洗,按摩,对话,渴望有一天小女孩能醒来。女孩沉睡两年了,医院多次劝他们放弃,可是他们的执拗与“耍赖”让医生也感到动容与无奈。她疲乏的眼神有些恍惚地说:“我有好几次看见她的嘴巴在动。”护士劝说:“你们已经没有能力再在医院里这么耗着了。”女人期期艾艾地,态度很坚定地说:“我,我,我也可以找份工作。”病友问:“你能做什么工作?”她说:“我可以去夜总会上班,这样白天就有时间照顾女儿。”病友耿直地说:“那种地方都是小姑娘去的,你都老妈子了谁要啊。”女人却执着地说:“我可以化妆,打扮的很漂亮。”再厚的粉也掩饰不了她恍惚的神情,丈夫靠砸锅卖铁,捡拾垃圾继续支撑着他们的幻想。小女孩的腿上长出了浓密纤长的毛须,像一棵静默的榕树守着母亲的那份痴心。在梦里,她爬上了一棵树,然后失足掉落,入土生出新根。
居晓月下楼买了些水果带上来,也送了一份给她们,女孩母亲连声说了几声:“谢谢”,然后自言自语着:“我每天给她按摩,她能听见我说话,有一次我看见她的手动了……”居晓月心里感慨着这个遭遇不幸的家庭,她离开她们的病房后,在过道里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原来是谭裕如赶了过来。周信文见她进来后,高兴地说:“裕如你来啦?”谭裕如淡笑地告诉她说:“是大姐告诉我的,大姐说等她两天班加完了就换晓月她们来照顾你,我不放心啊,所以就先一个人过来看看你。”周信文心里十分温暖,她倒担心地说:“害你请假过来咯,我已经感觉好多了。”谭裕如笑着了一声,她见周信文躺在病床上,不想说出居竟松要和她分手的事情。居晓月后脚进来后,轻声说着:“裕如来啦。”谭裕如对居晓月笑了笑,又问:“妈妈是什么情况啊,我走之前她还好好的呢。”居晓月回答说:“医生说她头脑里长了一个小瘤压到了血管,然后又做了个全身检查,说还有肺气肿。”谭裕如问:“现在好点了吗?”周信文说:“嘴里发苦,心里发闷。”然后又说:“我夜里口渴,想起来喝水的,谁知道,穿鞋子的时候头一低,然后就晕过去了。”周信文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幸亏这次血管没有压破掉,不然我就直接走的了。”谭裕如立马制止她的话,说:“别这么说,你能长命百岁呢。”大家都知道这是安慰人的话,居晓月转移话题地问:“居竟松呢,他今天上班呢?”谭裕如眼神躲避地应了一声,周信文看得出来,立即说:“你们是不是吵架了?”谭裕如也是来告别的,她从包里拿出五百块钱,说:“妈,我工资也没发呢,就少了一点给你了。你自己好好保重身体,”周信文下意识想到儿子肯定犯老毛病了,她气愤地问:“是不是他外面又瞎来了?”谭裕如先安抚道:“妈,你不要生气,你的身体不能生气,不是那个原因。”说完,她拿起苹果削了起来。
谭裕如陪周信文待了半天后,道别说:“妈,我先走了,以后有时间我再看你。”周信文突然忍不住落泪了,她知道以后再也看不到谭裕如了,她抹了抹眼泪,说:“裕如,我舍不得你走啊。”谭裕如也难过地拉着她的手,拍了拍,然后说:“我知道,以后有时间我会来看你的。”
过道里,谭裕如对居晓月说:“居竟松要跟我分手,我已经不跟他住一起了。他这个人脾气也挺大的,我吵架也吵不过他,我也不想老是吵架。那天我加班回来很晚了,冰箱里的菜被他通通吃光了,一口没有给我留,我生气就说了他几句,我说他吃东西不顾人,然后他就开始跟我吵了。”居晓月替哥哥辩解说:“居竟松从小就这样,他每次去子月家的时候,也是到处翻东西吃。”谭裕如不赞同地说:“他这样的行为不对的,对小孩子也有影响。”
居子月回苏州后立马去了趟医院检查身体,居子月对医生说:“我例假来了半个月了,一直滴滴哒哒的一直没走干净。”医生看着化验结果对她说:“你流产了。”听到医生的话,居子月愣了一下,然后淡淡地应了一声。
方晴凡立马赶到医院陪她做了清宫手术,她太清楚那种疼痛了,两腿架在手术台上,还是紧张的在抖。她只觉得有根钳子在里面乱搅,努力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喊声。
“你这个老屄壳子的,疼死我了。”方晴凡扶着她走出医院,听她一边骂咧一边上车。
居希平下班后为母亲配了些药带回家,周信文出院之后在苏州调养了一段时间。姊妹俩在居希平家里讨论着母亲的病情,居希平把一袋子药拿出来,说:“我开了一个月的药量。”居晓月坐在床边说:“我是建议保守治疗,如果妈做了开颅手术,万一成了植物人怎么办?”周信文听到开颅两个字,吓呆了,她躺在床上对两个女儿说:“我死也要死在家里。”居晓月立马说:“嗯,不开不开,所以我说还是保守治疗。你先在我们这里修养修养,这样我们好照顾你。”周信文倒担心起居照宽和孙子,说:“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过段时间我就回船上吧,你们爸爸和超超在家没人管呢。”居希平问:“裕如不是回船上了吗?”周信文叹了一口气,居晓月对大姐说:“裕如走了,说跟居竟松分手了。”居希平露出一丝诧异的表情,又不意外地说:“这个居竟松,好好的裕如不要,不知道他成天想什么东西!”周信文咳了几声后说:“裕如这个人是真的好,居竟松之前投资包虾塘,裕如还贴了她两万块钱。”居晓月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随他去吧,哪个也问不了他!”说完,她拎着单肩包准备出门,一边又说:“我来不及了,我要先去上班了。”居希平一边给冲着药,一边问:“今天小沈不送你啊?”居晓月回答说:“他今天厂里加班,我直接打的过去了。”居希平还不忘关心道:“哦,那你路上慢点。”说完,她把药端到桌上,对周信文说:“有点烫,冷一会儿再吃。”周信文应了一声,居希平又拎着茶铫子和热水瓶,说:“我去打水了。”
周信文坐在床上,看着碗里的中药,不大想喝。万霏儿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到大房间里,她拿出小提琴,开始吭哧吭哧地练琴。周信文听着《八月桂花遍地开》,自己也哼唱起了熟悉的旋律,脑海里回想起自己青春时光的画面,唱完还说:“我还能唱歌,真是太幸福了!”说完又不断的咳嗽了几声,万霏儿翻看着曲目,周信文看着床上的一件旧衣服,又对孙女说:“你妈是把钱都要花在刀刃上,又把你带到苏州来,日子过得更加紧了,她的儿女心重啊。唉,我们欠了她很多,她其实到现在还在怪我们呢。我现在身体不好都是以前自己的心不好,偷换了人家的材料,所以现在才得了这个病的。”万霏儿夹着琴练着打指,一边对她说:“你不要乱想,那种都是迷信。”周信文想起大女儿的遭逢,脑海里闪过一连串的事件,这些事件又令她预感到了什么,仿佛看见了未来的某一个崩离的时刻,她对孙女说了句:“你有两个姨妈也多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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