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一直以来都不太待见杜东林这位杜氏的嫡长孙、杜氏唯一的骄傲,杜氏以杜东林这种人为骄傲,难怪最近几十年实力下滑得如此厉害,由是显得盛瑾瑜格外完美无瑕,甚至韩熙在杜东林的衬托下都有那么一点优秀。
她围着跪成一团的杜东林转了一圈,抬手拍了下这人的肩膀,没用多少力气,手底下却猛地瑟缩了一下,仿佛突遭雷击一般。
“你和你大父一样,很容易露怯,”裴靖轻轻哼笑一声,拿开了按在杜东林肩头的手,“亦或者说,总是心虚。”
杜东林身形觳觫,深深稽首,几近五体投地,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陛下,”奚迟上前揽住裴靖肩膀,将人扶回案后坐下,接过安歌手中的茶汤递给裴靖,“杜郎君涉世尚浅,或许听不懂这些,陛下还是不要吓唬他了。”
“听不懂吗?”裴靖吹开汤面漂浮的芽叶,貌若诧异地挑起眉尖,仿佛在质疑杜东林的能力与修养,“宦海复杂,如此浅显的话都听不懂,只怕此生与仕途无缘了。”
杜东林依旧趴在地上没有抬头,但左右两边露出来的半张脸却比方才更白了几分。
“杜郎君曾与臣言,其意不在仕,唯愿一心侍奉陛下,为陛下枕边解语之人。”奚迟说罢,看向阶下的杜东林,笑着问对方自己说得对不对。
“臣……”杜东林咽了口唾沫,瞥见两位起居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的笔已蘸饱浓墨,只待他回答。
太微分明在撒谎,他从未说过这种话,可他不敢否认,因裴靖必定偏袒太微,更不敢附和,因与他在外所言南辕北辙。
一旁的起居官会将他一切言行记录在案,无论怎样回答,他都会被钉死在史书的耻辱柱上,为万世嘲讽唾骂。
他因此越发惊恐不已,脸上的肌肉抖动起来,嘴唇颤巍巍地嗫嚅着,“臣、臣……”
见杜东林磕磕巴巴说不明白话,裴靖不耐烦地倚住座背翘起二郎腿,俯视着殿中瑟缩如鼠的年轻人,面色暗沉如水,“杜郎君可是罹患口疾?你在人前牙尖嘴利,为何到我跟前却支支吾吾,连句话都说不明白?是不愿与我说话,还是杜鉴舍不得亲孙,胆大包天找人冒名顶替,尔等可知欺君罔上的后果?”
“臣不敢!臣确是杜东林,亦未患口疾,臣等不敢欺君!”杜东林总算又说了一句完整的话,他很用力地叩了两下头,仿佛在帮自己鼓劲,“太微所言属实,臣……臣确有此言,臣不求官职闻达四方,只求陛下……怜惜臣。”
尾音轻飘飘落地,有些人赖以为生的清高也轻飘飘落地,不知何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压垮了杜东林的脊梁。
裴靖说不上信是不信,只懒洋洋地抚摸着御座的龙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杜东林,待起居官写罢这段故事置笔,方想起什么似的开口,“六郎如此心愿,怕是与酒宴之言相违背,倒教我不知该信哪个。”
“臣……”杜东林哆嗦着惨白的嘴唇,低垂着眼睛,使人看不见他眼神是否坚定,“臣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全然出自真心,请陛下明鉴!”
裴靖十分罕见地对一个人步步紧逼,“既然如此,酒宴之言便做不得数了?”
不等杜东林解释,奚迟便了然,“陛下,怀瑾每次闹别扭,都是为了引起陛下的注意,杜郎君为了能够见到陛下,说了几句大话,也算是为陛下费了一番心思,陛下请勿怪他。”
裴靖恍然大悟,眉眼含笑地看着杜东林,“当真如此?”
杜东林面色惨白,望之不似人形,满殿橙红的烛光都无法为他涂上一层生气,他跪在坚硬的点苍石地面上,慢慢弯下腰,嗓音嘶哑若磨砂,“回陛下,是。”
他双手撑着地面跪坐着,什么尊卑礼仪、风度姿态,都已与他无关,他只知道自己非但没能完成家族交代的任务,反而将杜氏拉进了深渊。
家族的尊严和荣耀皆因他这句谄媚的应承尽数烟消云散,他成了为博取裴靖关注而口出狂言的佞幸,他与他的家族所做的一切都会被打上“媚上求宠”的标签,成为曾经的他最厌恶、最鄙夷、最不遗余力口诛笔伐的那种人。
杜东林茫然不知所措的空洞眼神看在别人眼中像极了故作坚强以求陛下爱怜的扭捏作态,起居舍人偷偷翻了个白眼,见奚迟亲手将其扶起,便在纸上写了一句“太微迟贤良宽厚,德泽诸宫”。
奚迟藏在面具下的脸挂满了嫌弃,眼睛却笑成弯弯的月牙,“恭喜陛下又得一知心人,杜随侍自进宫以来,安分守己,柔顺淑慎,臣观之欣喜,不妨今夜便使杜随侍侍寝,多日未见陛下,想来他有许多心里话想说与陛下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