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相见了。心境都大不同了。老李没有责怪的意思,他知道责任更多的是在自己;秦低着头,怕对上视线——飘忽、游离的目光,显出秦的内疚和羞愧。
若不是时间紧迫,耽搁不得的话,他们大概都要沉默上许久的。而知晓紧急的老李更能打破沉默;他从铁栏内伸过手,抚在秦肩上,语气令人宽慰: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这些都是难以避免的。我也是大意了、松懈了;我是有责任的。并且这也不见得全是坏事……不要纠结了,过去之为为过去,要的是我们的宽容——我们宣布曾经的我们无罪,就像往后的我们会宣布现在无罪一样——人不能和自己别扭。但不代表我们是放心地倒下去了;我们只是放弃了过时的行囊,为的要背上现在和往后的行囊,为的要背得更好。你要快些逃,逃出镇,越远越好;镇厅的权能脱了镇就几乎不算数了——倘若他们不干些滥来的事……——那是很有可能的。你去酒屋,记着有个暗阁吧?就是那个我指给你看过,说是藏酒的地方的;我把行李塞了进去,给你的,让你在路上不至于完全无依……里面有份名单,载着信息,你尽量依着去找,但不要勉强;回不来的话,就不要回来了……——我说真的;比起我一介垂暮,你远为的有希望……我的笔记也放进去了,你看着,或许有用……”
老李的喉头哽塞了一下,这种遗言式的嘱咐,让他也有些不是滋味,如果可以,他毕竟不想“死”;在这里,又和死有什么区别……可他知道秦比他更有未来,那么年轻的,有力量的,比他更可以打造出那片幻想……他要做的是尽责,尽责便好了,其他的也轮不到他了……他毕竟早已老了……他也累了……
秦听着,听着,不由地落了泪,不由地哭了。他把头靠在铁杠上,整个身子在抖动、抽搐,那股竭力想要压制而不能的悲愤——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他和老李做错了什么吗?他和老李真的是因为做错了什么吗?真的有谁在意他们是否是做错了什么吗?那简直不可理喻。都太不可理喻了!他怄气似的逼自己把泪水咽回去;他抹了把脸,重重地点头。
老李慈和地笑着,伛着身将床头的毛巾拿来,要给秦擦脸;秦不肯,他想自己来,他已经觉得对不起老李了。老李愣了一下,“哦”地一声,回身去放了热水,捂着毛巾,又带着蒸汽回来了;他何尝不觉到亏欠秦?对方从没有因他多快乐过;他有时会想,如果他们自未遇过,没在那一个雨夜碰见过,大概秦会比现在更开心罢?——那些敌人不都是自己招来的么?他眼神虚散了;他还记得那天,深夜,雨下得很大,街上都没什么人,个别铺子的彩灯放一些暧昧的光,几乎像另一个世界的回映;那天他走在街上,一个小巷里,刚与芝厅长作的谈话,头脑还在激动着呢,突然瞅见一片屋檐下好像坐着个人;是个小孩子。他上去探问了。于是,两个本该毫无交葛的人,就这么碰上了。当他可怜过小孩子的无依无靠后,当他带着他回到酒屋时,当他告诉对方他要收徒,这里便也是他的家,而他是他的师傅——那一刻,这个衣裤都破着的孩子,这个连鞋子都只剩一只的孩子,这个满面浆垢而眼睛睁得很大的孩子,在想些什么呢?而他老李又在那段日子里想过什么呢?他们进门。门关上了。屋子里亮起了光。然后,老李的生活中多出了一个人,多出了一些事,多出了一点责任;那个小孩子多了一个家,多了一位师傅;然后,他们吵架,和好;他们谈心,冷淡。日子过去,时光飞逝。那一扇门前,花谢过,雪积过,太阳照过,雨淋过;人多过,又少了;飞鸟来了,又走了。只有那扇嵌着铜环的木门在一天天地斑,铜一天天地锈。而他们自始至终,一个站在吧台里,一个坐在酒桌前,绊着嘴,互相望着,笑了……一场梦过去了。转眼间,人生飘逝了十三年……竟成往迹。
混浊的泪,那是心;泪的混浊,是道不明。秦怔怔地被抹着脸,温暖,却粗糙,像记忆深处的那只大手……秦感到奇怪,为什么,这毛巾,会抹个不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