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已过,疲惫不堪的担架队轮换着休息吃饭,天行就着凉水咽下了粗糙的窝窝头,耳边不是呻吟声就是密实的枪声。突然又是一阵猛烈的炮击,炮击过后,弄得一身尘土的天行抖抖土,赶紧钻进战壕,想着不知又有多少伤兵倒在里面。就在天行正在查看伤兵时,又是一阵炮击,紧接着枪声大作,喊杀声震天。
天行和同伴抬着个伤兵没走多远,竟然有子弹不断打进战壕,他只好和同伴连同伤兵躲在战壕下不敢动弹,就听见喊杀声好像近在耳边,战壕里的士兵纷纷调头往后方阵地跑,有的随即中弹倒下,有的干脆扔了枪,跪在地上高举双手。没等天行反应过来,一群身穿蓝灰色军服的士兵潮水般涌过来,西北军的残余士兵多数放弃抵抗。一个士兵发现了天行几人,举枪对准他们,三个人跟着其他人也高高地举起了双手。天行明白了,这个手势的意思就是“投降”。
战场上的枪声终于停止,这份久违的安静却并未给天行带来任何轻松。东北军开始清理战场,在得知他们是被临时抓来的老百姓时,虽然没有为难他们,但也没有意思要放他们,只是让他们集中在一起,那些投降了的西北军士兵则另外集中到一起。
没过多久,一个长官走过来对天行这些人说:“既然你们不是军人,我们不会为难你们。只要你们听话,配合我们把这里清理好,就放了你们!听明白了吗?”
大家都暗自叫苦,但没有人敢说个“不”字,俯首帖耳地任凭士兵指派活计。他们先是被指令去挖坑,很大的坑,不止一个。当他们拿着锄头、铁铲穿行在战场上,觉得是走进了地狱。西北军的战壕和战壕边缘多是穿着靛蓝色军服的西北军尸体,而此外往北的山坡上,到处僵卧着蓝灰色军服的东北军士兵,除了军服不同,那一张张面孔不过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百姓的面孔,天行耳边响起了老人的哀叹:“唉,年年都不消停,打来打去,死的都是咱老百姓的命根子,造孽呀!”
天行放眼望去,这漫山遍野成千上万的尸体该是多少个普通百姓家庭的噩梦呢?猛然间想起从小诵念的句子“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天行心中如有重石般压抑,手中的铁铲深入泥土,掘开的是死亡之门。
东北军的士兵分散开来,将尸体上的枪械弹药收缴,自然还会顺手牵羊一些额外的“战利品”。然后,天行等人两两一组,将被“清理”过的尸体抬走,扔进挖好的大坑里,一个大坑层层叠叠的可以埋七八十具尸体,然后填上土,堆起一个小坟包,也没有任何墓碑,不过是个土堆而已。
就在天行将一具尸体扔进一个大坑后,刚要转身,眼角扫过一具尸体,有些眼熟,定睛一看,那是个西北军的军官,竟然就是曾经要极力劝说自己加入西北军的那名军官,正愣神,却看到那人的手有些抽搐,天行忙止住旁边要往里扔尸体的人,大声说:“他活着,那个人还活着!”说完纵身跳进坑里,踩在死人堆上,用手摸了他的脉门,果然还跳动着。他背起这个人,蹬着略微倾斜的土坡,眨眼间就跃上了坟坑。旁边监督的东北军士兵见他背着个西北军军官竟然“飞”出了深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似的拿枪对着他,喝到:“你干什么?站住!放下他!”
天行只好将军官放下,恳求地说:“长官,他还活着,不能埋呀!求你让我把他背到那边救治,兴许就能活过来了!”
这时其他士兵和一些人也好奇地围上来,士兵看着地上的军官,走过来试了试鼻息,的确活着,正犹豫着,一个军官走过来问:“咋地啦?都围在这儿干啥?”
众人纷纷让开,士兵立正回答:“报告长官,这个人还活着。”
军官看看地上躺着的人,满不在乎地说:“活人还值得大惊小怪的!还以为闹了鬼!该干啥干啥去!你把他送到那边让医生给看看还能活不?算他命大,死人堆里刨出来的!愣着做啥!”边说边瞪着天行。
天行赶忙背上军官,一路飞奔而去,身后的士兵正跟那个军官说着什么,军官饶有兴趣地盯着天行远去的背影。
眼看离救护的营地不远了,天行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那些西北军的军医还在不在,背上的人咳嗽了几声,喘着气,极为微弱地说:“放下,放下我!”
天行没有止步,只是放慢了速度,尽可能走得平稳些,说:“长官,前面就到军医的营地了,坚持一下,他们给你治伤。”
背上的军官喘息着问:“你,是谁?”
天行说:“我叫李天行,和长官说过话的。”
军官又是一阵咳嗽,而后吐出的血落在天行身上和地上,血腥味直冲天行的鼻腔,天行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到了营地,只见四周都有端着枪警戒的东北军士兵,营地里挤满了西北军的伤兵,显然所有武器已经被缴,个个垂头丧气,呻吟哀号声此起彼伏。
经过了一个东北军士兵的盘查,天行径直往自己服务过的那个军帐走去,沿途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重伤垂死的比比皆是。天行知道自己这样做会让其他人侧目甚至愤怒绝望,但实在是顾不得了,背上军官的呼吸越来越弱。进了军帐,天行不仅愕然,里面只有一个军医和那个护士在忙碌,而地上密密麻麻挤了十几个浑身血污的伤兵,大家用木然空洞的眼神望了望他们,都默不作声。
天行硬着头皮来到正在手术的军医旁边,恳求道:“大夫,我背的这位长官伤得很重,能不能麻烦您先给看看。”
军医头也不抬,只是专注手中的事,天行知道自己不能干扰医生的抢救,只好尴尬地站着。这时,背上的军官嘶哑着说:“李天行,放下我!”
天行环顾左右,实在找不出还有什么空地,只好到放置那两个铁通的边上,把已经满得冒尖的腥臭的铁通踢到桌子底下,用脚把散落一地的恐怖东西踢到一边,清出一个空地放下了军官。军官的肺部和腹部中弹,血已经将他的上半身都染成了深红色,然而恐怕是血几乎要流尽了,伤口已经不怎么往外渗血了。军官的脸色灰白,嘴唇毫无血色,几乎和脸色相差无几,唯有眼神在晦暗中仍保留了一丝活着的气息。
军官颤巍巍抬起手伸进衣服里面去摸什么东西,然而最终却无力的放下手,喃喃地说:“这帮胡子,清理战场倒是彻底!还想,还想给家里人留个念想,哼!这下子倒,干净了!”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连呛出来的血也无力抹拭,军官半似嘲笑半似惨笑地对天行说:“你,你说,你是道士?也好,还是回去,好好做个道士吧!至少,老死、病死,都是死个明白,不像我们这种人,命早就卖给别人了,不得好死!麻烦你,回去的时候,绕个道,到我家,离秦川县不远的,黄隆村,马在丰家,就说,他儿子,马炎回不去了,让,让他们,就当没,没我这个,不孝,不孝子!”说着,嘴唇略有些颤抖,合了下眼,再微微睁开,却看着虚空之处,再也无话。天行觉察出他身体微微一沉,用手摸了下脉,触到的只有无尽的沉寂。
天行看着他微睁的双目,心中涌起一阵悲哀,缓缓伸出手为他合上了双眼。天行踌躇着,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既不能就此撒手不管,又不想再把他“扔”回那个乱葬坑里。他站起身茫然环顾左右,发现除了手术台边的医生,几乎所有人都望向自己这边,那一双双带着悲哀和绝望的眼神,好像是徘徊在地狱边缘的不甘而又无奈的冤魂,让天行有些发毛,只想拔腿就跑,离开这个窒息的人间地狱。
纵然十五岁的天行还难以接受战争的血腥残酷,历经了六百多年风霜雪雨的山海关是早已司空见惯了的,无论是那巍峨的长城隘口还是广袤的山林原野,已不知层层叠叠埋了多少白骨,渗入了多少热血。当几日激烈的枪炮声停止,山海关依旧静静矗立在落日的余辉下,而关内镇子上的人们也开始打开紧闭的大门,却看到街上仍然充斥着很多士兵,只不过换成了蓝灰色军服的东北军。
顺子和秀儿几天几夜都没睡过安稳觉,一直悬着的心如今更是焦躁不安,耳听着枪炮声没了,街上又全是东北军,明摆着仗已经打完了,东北军打赢了,可这都过了一夜了,大哥怎么还不见回来?秀儿望着窗外愈见深沉的暮色,又吧嗒叭嗒地落下泪来。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顺子就像是猫被踩了尾巴一样窜起来跳下炕去,踩着风火轮一般跑去打开院门,借着微明的天光,猛然见到一个从头到脚都黑乎乎的人站在面前,同时一股浓重的腥臭味呛得他直闭气,难道是野鬼?顺子心慌脚软,就要往后跑时,却听到了熟悉的一声呼唤:“顺子!是我!”
顺子立即喊起来:“大哥?大哥!真是大哥!秀儿,大哥回来了!”也顾不得那股子呛人的味道,就要扑过来抱住天行,天行往后闪,说:“别碰我,顺子,我这身太脏了!先进去再说!”
此时所有人都闻声出来了,虽然吃惊天行的模样,但都是极为欢喜,主人家赶忙去烧热水和做饭,等天行一进屋,灯光下,秀儿看着天行身上到处是腥臭的血污,吓得一愣,然后“哇”地哭出来。天行赶忙说:“秀儿,别哭,没事,这些不是我的血。你看,我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
顺子也狐疑地前前后后看了看,说:“大哥,你真的没啥事?咋这身上这么多血呢?咋弄的呢?你也打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