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心想:“姐的这个妹子,可比姐还霸道啊!”只好跟在后面,转到寨子的西北角,是一个空地,尽头是突兀的石壁,石壁前是一排架子,架子上缀着一些小瓦罐,小坚果子之类的东西。玉英从腰间拔下手枪,对天行说:“咱们比比枪法怎么样?你先来!”说着把枪递过来。
天行没伸手,说:“我不会打枪。”
玉英吃惊,满脸的不信,说:“别骗人了,你跟我姐那么久,居然不会用枪?怕就认输!我不会说出去!”
天行无奈地笑笑,说:“不会就是不会,我为什么要骗你。要不你去问问你姐,就知道了。”
玉英有些不解,算是信了,不再说什么,举枪对准前方目标,几乎是连发,枪响处,瓦罐应声而碎,只有一个小坚果没被击碎,子弹擦过,兀自晃荡不已。玉英微露出满意而自信的笑意,转头对天行说:“怎么样,够不够资格当你的师父?我教你打枪如何?”
天行说:“抱歉,我不想学枪。”
玉英很是不解,追问:“为什么?你害怕么?”
天行苦笑着说:“算是吧?”
玉英又好笑又好奇,说:“怎么会?你不是敢独挑洪帮,还敢站在悬崖上射箭?你怎么怕枪?”
天行被她步步追问,只好实说:“枪的杀伤力太大,我不想用它伤人。”
玉英还是不明白,说:“刀、剑杀人和子弹杀人,不都是杀人,有什么不同吗?如果有人要用枪杀你,你也用刀去反击吗?你不会这么傻吧?”
天行好像是被逼到了角落里,反问道:“你为什么用枪?”
玉英脱口而出:“这个世道,有枪就有地盘,不会打枪,就只有被欺负的份儿!我们雷公寨所有人都有枪,我们的装备,别说县里的警备队比不上,就是张大帅的正规军也是不相上下!所以,哪个山寨不羡慕我们,哪儿都得卖我们几分面子。我从小就会打枪,我的枪法还是我姐教的呢。我爹人称射三雕,那枪法都神了,一箭双雕算什么?你本事再大,我就这么一甩手,手指一动,你就没了,一身功夫也白搭!真不明白你怎么这么笨,改朝换代了,你醒醒吧!”说着,把子弹又填满枪膛,递给天行,说:“拿着,我可不是什么人都愿意教的!算是谢你拦住了黑子!”
天行还是不伸手,心中有些说不出的郁闷,说:“如果有一个地方,大家都没有枪,只是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不需要打打杀杀的,你还会喜欢枪吗?”
玉英有些怔住了,这是她从没有想过的问题,自己打小就闻着硝烟味长大的,根本没有想过还有不一样的活法,略过过脑子,她有些恼了,将枪插入腰间,气哼哼地说:“爱学不学!我还懒得教呢!”说完径自走了。
天行有些黯然,看看四周,有一个蜿蜒小路好像通向山顶。他想独自走走,就顺着小路往山上走,一路林木稠密,偶尔飞鸟啾啾,极为静谧。天行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脚步徐徐,信步而行,眼看就到山顶,隐约听到极细微的啜泣声。他循着声音来到接近山顶的一处小小平坡,一个女人的背影跪坐在一个孤坟的墓碑旁,已经烧尽的纸钱早已经被风吹散,草地上只留下一些灰色的印迹。天行很快认出那人正是潘玉真,而墓碑上的人名赫然是“潘玉栋”。既然中间也是“玉”字,想必此人很可能就是潘玉真曾经提到的那个过世的弟弟。
天行默默地站在旁边,不想惊动潘玉真,他从潘玉真偶尔提到弟弟的言辞中可以体会出她对弟弟的感情很深,或许她把对弟弟的亲情也转移了到自己身上。天行没有亲兄弟姐妹,可是和顺子、秀儿患难与共至今,和潘玉真夫妇也亲人般共同生活了一年多的时光,他完全能够理解失去亲人的悲哀。
斑驳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落下来,一声轻叹随着微风悠悠荡荡。潘玉真站了起来,再一次轻轻抚摸墓碑上的名字,缓缓转身,走了几步,一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天行。潘玉真迎着他走了过去,略有诧异地问:“天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天行说:“我到的时间不长,本来只是想上山看看,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
潘玉真好像还没从哀伤中走出来,眼神有些空洞,幽幽地说:“我好久没回来了,也好久没来看他了。”
天行问:“他是你的亲人吗?”
潘玉真说:“是我弟弟。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我还有个大姐。我母亲过世后,我爹娶了后娘,有了三妹玉英和小弟玉堂。”
天行静静听着,他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做个倾听者。他和潘玉真缓缓走在回去的小路上,潘玉真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天行,当初一见到你,我就想起了弟弟,不是说你们长得像,玉栋和你一样,都很善良。可是当年的我,却不能理解和接受他的善良,总以为那是懦弱。我们从小就跟着父亲打打杀杀的,根本不把流血杀人当回事。可是不知为什么,玉栋却总是躲在我们的身后,从不主动冲杀在前。他是长男,将来是要接替我爹的,我恨他的懦弱,所以总是逼着他去做他不愿意的事,一心要把他培养成一个能服众的强悍的男人。有一次,寨子里出了叛徒,我逼着他枪毙那个叛徒,他杀了叛徒,叛徒的妻子怀着七个月的身孕,拿刀要杀玉栋,被乱枪打死,鲜血溅了他一身。可是那个女人居然使出最后一丝力气还是用刀划伤了他。刀上有毒,本来还有的救,可是玉栋却独自躲了起来,找到他时,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说,他对不起我们,他做不到我们希望的那样,他,他应该去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都是我,是我,害了他!”说到最后,潘玉真哽咽难言,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呜呜哭了起来。
呜咽的哭声在静寂的树林里悠悠荡荡,旁边一棵树上的鸟儿似乎也感受到这种悲哀的压抑,扑楞楞扇着翅膀躲开了,风也黯然消散,连散落的阳光都有些憋闷的气息。天行的心里也酸酸的,他轻轻按着潘玉真的肩头,安慰道:“姐,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就让他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得到宁静吧。你还有玉英、玉堂、姐夫、孩子、还有我。在这样的乱世,我们还要抱着团走下去,因为你,我们才有力量,才活得快乐!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哭出来,一切就都过去了。”
哭声断断续续,逐渐停息,平日里英气逼人、一身霸气的潘玉真,此时红肿着双眼,神情黯然,憔悴不堪。天行只是静静地站在她的身旁,望着树林深处,像是在等,也像是陷入了沉思。潘玉真擦拭了泪水,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鬓发,稍稍恢复了常态,对天行说:“天行,对不起!我没早对你说这些,希望你别介意,我并没有想把你当作玉栋的影子的意思。只是,我觉得你的到来,好像是冥冥中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希望用我的真心能弥补从前的过错。你能原谅我的自私吗?”
天行温和地微笑着说:“姐,我怎么会怪你?你是我出山以来,第一个迎接我的家。我们是家人了,别再说对不起的话。姐,这里有溪水吗,我看你得洗洗脸,要不大家见了可就炸了窝了!”
潘玉真略有尴尬之色,说:“这山上没有溪水,要不我们在这儿歇会儿再下山?”于是两人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来,潘玉真讲了不少雷公寨的往事给天行听,等潘玉真的面色渐渐恢复,虽然近看还能看出来,但只好如此了。
下山后,碰到了玉英,玉英一眼就看出来了,但她很快就猜出缘由,怕再惹二姐伤心,故意找些话茬给叉过去了。下午,潘玉真和天行告辞众人回到了矿区,才一下马,鲍璞就急急地说:“今天一早,老板就来了电话,说让您一回来就打回去,有急事!”
潘玉真赶忙给元公馆拨了电话,不在,又往商会打电话,算是找到了元彪,等放下电话,旁边的天行忙问:“姐,姐夫那边出了什么事?”
潘玉真并不慌乱,说:“是我们的一些供货商出了问题,我要马上回去。”
天行说:“那煤矿这边怎么办?”
潘玉真想了想说:“天行,本来想着让你姐夫过来,可是现在他走不开了,你可以留下来再辛苦一阵子吗?”
天行说:“当然可以,我不懂行商的事,回去也帮不上忙,留在这儿没问题。可是煤矿的事我也不懂,怕也帮不上大忙!”
潘玉真微笑着说:“这次煤矿出这么大事,要不是你冒死救出那么多人,我们会有大麻烦。挖掘坑道的事有那些工程师去做,矿区的具体经营事务也有一帮子人管,这些你都不用担心。你就是坐镇的主帅,决定用谁不用谁,谁的意见可行谁的不可行,就成了。如果决断不来,就打电话给我,这电话倒是安得真及时!我相信你,给你决断一切事物的权利,你自己觉得对,就去做,不用问我。如果有疑问下不了决心的,再问我。你看好吗?”
天行对潘玉真如此信任自己很是感动,说:“既然姐这么信我,那天行还有什么可说的。你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去做,不明白的就给你打电话。”
潘玉真点点头,又补充说:“注意安全,炸矿的凶手还没有抓住,他们未必肯善罢甘休。除了我们自己的自卫队,我会跟县里的警备队打好招呼,随叫随到,还有我爹那里,也会派人帮我们暗中戒备,任何事情,都可以让他们去做。你自己也要小心。”叮嘱了一番之后,潘玉真交代给下面的人,又和重要人物打好招呼,便带着鲍璞的原班人马回长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