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会得寸进尺,所以应该问题不大。况且前段时间,元医生无意间和何细军聊起过,所以他比较有把握,一口应了下来。
“你晓得的,每年缴完公粮,粮站会给村上有些回扣。”龙书记用尽量平缓自然的语气说道,“他屋里困难,以前欠的公粮,村里帮他缴了算了。”
“今年开始地,就必须自己交。再不交,乡里的人要来,村里就不管了。”龙书记仔细斟酌着自己的措辞,接着说道,“你讲话有人听,你跟他讲下。”
元医生清楚地知道他的言外之话。虽然每年缴纳公粮后,乡粮站会给村上一定数量的“回扣”,但是在这里村民不能及时缴纳公粮的事情每年都有发生。
比如有的农户全家青壮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只剩下老人,无法及时收割和送缴;比如有的农户,当年稻田欠收,果腹都还不够;比如有的农户家庭因为疾困等原因,家里确实困难,没办法按时把公粮缴上;……。诸如此类,他们的公粮,村上就会临时用村上的粮食,帮他们暂时垫缴。
龙书记走后,元医生独自在诊室里喝了一会茶水,又去上了一次厕所,重新又在躺椅上躺下,可惜睡意全无。吃完中饭,儿女们去自己的奶奶那边了,自己的妻子也去牛角落的辣椒地里摘辣椒去了。大热天的,病人也少,一个人在家,百无聊赖。
“今年的公粮早点缴了算了,等下跟堂客回来商量一下,看是送去年的陈粮还是今年的早稻?”
“龙书记委托的事,要怎么跟何细军去讲?应该没问题。”
“……”
他一边躺在躺椅上,前后晃动着躺椅,一边睁着眼睛,望着诊室的天花板出神。
时间过得飞快,他再次听到屋外的声响越来越近的时候,侧眼一看,太阳已经晒到了檐廊上,自己的妻子已经扛着满满一畚箕的辣椒,刚好上了廊檐的台阶。
“土里的辣椒结满了,要去摘了。”她一边甩着脚,脱掉脚上的雨鞋,一边说道。
见自己的丈夫没有回应,她又说道:“明天有空没,去把土里的辣椒全部摘回来,把它做成白辣椒。”
元医生不紧不慢地从躺椅上起身:“辣椒再等两天摘。龙书记今天到这里了,明天去把公粮缴了。”
元医生妻子没有回应,表示了默认。她开始已经收拾好了,准备择拣辣椒,把嫩的和红的挑拣出来,红辣椒适合晒成干辣椒,青辣椒更适合做成酸辣椒。
元医生踱着脚步慢慢地出了门。
何细军家在元医生家和自己母亲家之间的半路上,见到元医生的时候,何细军刚好在自家门前的菜地里摘菜。
“元医生去哪里?”显而易见元医生并不是出来劳作或者出诊,因为他双手空空,既没有农具,也没有背他的诊箱:“又去娘老子家啊?”
“是的,”元医生顺着他的话说道:“去老屋里看下。”
“土里的辣椒长得好呢?”元医生好像被对方地里的长势喜人的辣椒所吸引,特意走到土边,矗立一旁。
这是一块大约一分的辣椒地,行距均匀地被在种满了尖椒。辣椒树长了他的腰部,既高大又粗壮,枝繁叶盛,一看就是被精心的照料。现在正是挂实的黄金期,枝叶里挂满了青绿色的辣椒,偶尔还在新长的枝叶顶部挂着一两朵白色的小花。
元医生问道,“辣椒苗这么油绿的,你用的是土肥吧。”
“猪屎粪呢。”对方回答,“再加了点尿素。”
“难怪。怕到十月份都有结。”元医生夸赞道,突然随意的语气说出,“要送公粮了,你屋里公粮什么时候送啊?”
“……”对方好像愣了一下。
“你今年早稻产量也高吧?”元医生好像没有看到对方的神态一样,自顾自地问道,“我屋里早稻只有三百多一点点,还是被稻飞虱伤害了!”
元医生说的是两三个月前早稻稻飞虱扑治的往事,他的“邵阳大曲”扑治法,还曾经成为村里种田者之间交流的话题。
元医生看到对方的嘴角咧了一下,随后不可自制地轻笑了起来:“没到四百斤,三百六十几斤。”
“这么高啊!”元医生表现得很震惊,“咱们这样的冷水田,产量低,能上三百多斤都是高产了。不像石板上那边的田,每亩高的有四五百斤,三百多,四百斤的都少。”
“我们这里的田,沁水田,光照不足,产量太低了。”元医生的情绪好像变得很激动起来,“还要送公粮。送完几百斤公粮,就没剩多少了。”
元医生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到公粮上,彼此也都心照不宣。
“元医生您的公粮么子时候送?”何细军问道。
既然对方接下了公粮的话题,那么说明事情在向希望的方向发展。于是元医生更有信心了,他可以继续公粮的话题。说道:“嗯,打算明天。迟早要缴,早点缴完算了。”
“你的呢?”元医生刻意表现得随意。
“我的懒得缴算了。”何细军说道。但是他的语气,元医生一听就能听出他的犹豫和违心,知道并不是他确定的想法。他接着说道:“去年的还欠着没缴完,屋里没有这么多粮食缴得。”
“农业税杂税,农民负担太重了。”元医生先表达了和对方的同理。然后假装沉吟了一下,说道:“你先把今年的缴了,要不然一直欠下去,越欠越多。怕乡里派出所来人,就麻烦了。”
“今年的缴了,有个交代,乡里就不会派人来了。你去找龙书记说明下情况。”元医生继续说道,“把今年的缴了,以前欠的先不交,等有了再交。”
“怕不得同意哦……”对方神情明显意动。
于是元医生继续趁热打铁:“有老人要养,有小孩要养,屋里全靠你一个人,本来屋里困难,是实际情况,你去找村上,找龙书记申请一下,应该会同意的。”
元医生继续神情并茂的劝他道:“民以食为天。屋里自己吃的粮食都没有了,怎么缴公粮嘛,总不能自己不吃吧。”
“是的,就是的。”对方连连点头。
元医生知道,对方已经彻底被自己说服,差的只是临门一脚了。
“就是不晓得龙书记同意不。”
在过去两年的公粮催缴战斗中,可以想见他和龙书记及其他村干部之间,肯定发生了不少言语上的冲突和冒犯。此时又要去求助于人,内心必会惴惴不安。
“这样。”元医生故意的停了一会,仿佛他在仔细地斟酌考虑。何细军也停止了他的动作,望着元医生。
元医生下定决心似的:“明天我去送公粮,送完顺路去下龙书记家里,找他反映下你的情况。龙书记人不错,我觉得百分之八十的把握,他会考虑你的特殊情况,会同意。你就等我信。”
“要得。谢谢元医生了,那。”
“等我信!”说着元医生再次启动了步伐。何细军仿佛放下了心里的一件心病,弯下腰来再次在辣椒树丛中搜寻合眼的辣椒。
元医生从老屋的堂屋进门,到最里面的厨房绕了一圈,就出来。何细军的事情谈好了,他还要赶着回家准备明天的公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