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大雪方霁,天色少有的通透。
破木屋中的张有驰刚写完今天的笔记,捏起草纸轻轻晃动,好让墨迹干的快一点。一支秃笔、各色草纸,掩不住一手含蓄遒健的小楷,九死一生的荒野之行历练了心境,让书法进了一大步。这双稳定的手让沈老头和方岩都不禁赞叹,他们却不知道这是练字练出来的。
谁能想到定北青皮的老大张有驰居然是中山张氏的嫡子,幼年在河间大儒刘炫的府上长大,若不是多年战乱流落街头,已是而立之年的他或是身居庙堂之上,或是替天子牧守一方。
看着满屋的残肢断臂,满眼的刀锯针石,张有驰摇了摇头,把这些没用的想法赶出脑海。前些日子听说方岩出去谷一趟,回来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一直没出现。连同沈老头和雄阔海也如此,已经很多天踪迹不见了。整个山谷的气氛也很怪,以往行踪飘忽的夜行者时不时的出现,见到形迹可疑之人不问青红皂白就当街格杀,所有人心里好似有一根弓弦绷的紧紧的。
外紧内松,谷里主事的人都不在,所以行踪神秘的夜行者才会扮演街头捕快的角色!做了多年定北青皮的老大,跟官兵差人打了十几年交道,张有驰在这方面的感觉一向很准。可是这些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老天爷让自己活下来,有让自己给沈老头当学徒,这可是天大的机缘!
想到此处张有驰起身拿医箱,要继续去矿上给人治伤。他倒不是去行善积德,更不是钻研医术,而是慢慢喜欢上了拿刀子割活人的感觉。他总觉得自己不是在学医,而是在学木匠,经脉骨骼、肌肤内脏在他手中可以拆成零碎再轻易组装起来。现在他迫切想知道的就是,如今自己这手艺在活人身上管不管用?
叮当叮当的金属碰撞声响起,张有驰眉头一皱,便知道是大秦人来了。这家伙身手不错,脑子却不太灵光。不过从方岩口中得知这家伙刚刚成为了夜行者之后,张有驰倒是觉得可以结交一下。毕竟在这满是亡命徒的山谷里,在如今这紧张的形势下,有个夜行者的朋友不会是件坏事。
这两人的交往还要从这叮叮当当的声音说起。先前大秦人一直好奇成玄英总是带着玉佩,却不愿意跟他打交道,反倒是愿意来问张有驰。按大秦人的话来说,成玄英作为东方的神职人员缺少虔诚和诚实的品质,而张有驰总是用医术帮助弱者,这更符合骑士精神。
居然有人觉得自己是好人?听到如此评价的时候张有驰差点笑出声来。不过大秦人毕竟是夜行者,于是才耐着性子跟他解释:一串玉佩由七块玉组成,分上中下三组,人行走时便会相互撞击发出声响。一是提醒别人自己来了,以示光明磊落,二是提醒自己举止要从容,因为走慢了,玉佩不会发出撞击声;走快了则玉声散乱;只有不疾不徐,从容适度,玉佩才会发出悦耳的声音。总而言之,君子佩玉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以外物提高修养。
大秦人听后大叫这就是骑士精神,而且是八大美德里排第一的谦卑!于是这位骑士认为佩玉是学习东方礼仪的最好方法,只是这荒山野岭里找不到玉,就弄来了几块铁片挂在腰上,整日里叮叮当当作响,让人不胜其烦。
“尊敬的医生阁下,您的朋友方岩还是没有消息吗?”
“侍卫长大人,方兄弟虽无音讯,但以他之机敏定无大碍,你我只需静候佳音便是。”张有驰可不愿意浪费时间与大秦人讨论东方的哲学和礼仪,他急着出去:“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出门了。”
“您还是要去救治那些可怜人吗?我想跟您一起去。”
“我是去救人的,武功虽不高却也无妨。可你是夜行者,众人疑你忌你,多半会节外生枝。”张有驰平静的看着大秦人,一幅圣人模样。
“虽然四字成语还是听不太懂,但我能明白您的意思。请放心,我以骑士的荣誉保证,一路上会听您的指挥。”大秦人来东方后见到的不是兵就是匪,习惯了说话直来直去,这文绉绉的话听起来着实费劲。
张有驰不再多说,二人一同往金矿走去。
……
……
日暮山谷里有地痞流氓、有土匪战俘、也有平民百姓,就是没有软蛋,因为软蛋早死光了。在这个冰冷坚硬的世界里,哪怕一丝恩惠都极为珍贵,很多亡命徒都承沈老头这个神医的情,尽管暗地里还叫他老混蛋。
这些日子老混蛋最近没怎么露面,也不知在忙什么,听说收了个学徒,人还不错。这学徒虽然医术一般,可有个最大的特点,敢下手,甭管什么样的病症和伤势都敢治!这些日子里被他治死的远比救活的多,于是乎老混蛋后继有人,混蛋医生横空出世。
山谷里唐人和异族人的势力范围泾渭分明,没有人可以随意走动,除了混蛋医生。张有驰会多族语言,而且见人就治,慢慢的亡命徒们也习惯了他到处乱窜。
最近山谷里又来了一批新人,据说是西边战场上被突厥人抓的唐人战俘。既然是新人当然要去最苦的地方,也就是矿坑底下。这是整个山谷死人最多的地方,四处乱挖开矿,挖塌了就活死埋在里面,然后把这里封了,进去一批人换个方向再挖。若是在其他地方也就罢了,偏偏这里的亡命徒就是不信邪,老子就是要下去看看有什么牛头马面!
于是不断死、不断挖、不断塌,里面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被活埋的这些人在里面经历了怎样的绝望和痛苦。
于是这地方就变得不吉利起来,天长日久连大家赌咒发誓都说“我要怎么怎么着,就让我活埋在矿坑里!”
刚走到矿井就远远听见有人喊,“胳膊断了,胳膊断了!掉井里面了!”
众人围上去,七嘴八舌的问是怎么回事,那人虽有些惊慌,说话到还有条理。说是他跟一个新人在下面干活,那人走得太深,一不留神摔倒,把胳膊摔断了。
原本断胳断腿的在这里也不说什么大事,可事情出在井底就有些晦气。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意下去把人弄出来。
张有驰见状也不废话,分开众人就进了矿井,大秦人紧随其后。
矿井又窄又黑,洞口的光线和人群嘈杂的喊叫声很快就消失了,二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里走。矿井里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四周阴冷阴冷的,只有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引导着二人前行,除此以外竟是一片寂静。
“张有驰!”
“何事?”以为是大秦人喊他,张有的脚步下意识一停,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这不是大秦人的口音。“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张有驰问身后的大秦人。
“没有。”这是大秦人的声音,有些飘渺,似乎又有些不太像。
张有驰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点着,一缕火光缓缓燃起,身后的大秦人低声道:“不太对劲。”
张有驰冷哼一声,继续往里走去。他本就是个极为冷酷冷静的人,又整天生活在满是尸体的屋子里,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微弱火光的照耀下好像一切恢复了正常,两个人终于在矿井尽头发现了一个十八九的半大孩子,正疼的蜷曲在地上,发出压抑不住的呻吟声,他的小臂向后撅了过去,另一只手紧紧托住肘部、浑身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