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四十三 万事反复非人谋(1 / 2)太兴二十年首页

皇帝赞了和绰办事利索,她便立即提起是一位策士助她查案的,皇帝便召见了这个供职东宫的待诏宫门。眼见这小伙子仪表堂堂的,虽然仍旧不是自家女儿的良配,但比起以前那个山岁承还是登对很多的。这是一个良性的趋势,皇帝希望公主的审美能顺着这个方向发展下去,于是开口就给秦勒之封了个鸿都阁编修。于是皇帝又想起了宫中还有个二殿下,已经十九了尚未出嫁,便又与和绰议起。和绰便答,圣上看重曲家,皇贵妃之兄曲迢已是而立之年,一表人才,堪为良配。而没说在明面上的话,和绰与皇帝两下里明白:如今后宫之中曲氏位同副后,掌管内府中馈,调停后宫妃嫔,风光过甚了。嫁个公主到他们家里,面子上是皇家恩赐,实际上更是皇权的威慑。即便是辈份年齿上牵强了些,皇帝也并未反对。

五月里,二殿下绾缃封做恭容公主,下嫁曲迢。皇贵妃自己就不赞成这样结姻,她把着年龄这一条,来皇帝面前推辞。可圣意最终没有转圜,既然皇贵妃不喜欢,皇帝很是善解人意地命景贵妃代劳,筹办恭容公主的嫁妆和婚仪。又将曲迢由从四品的谒者擢升为从三品的武功将军,皇帝向来不许驸马过高的实权,原先曲迢做谒者的时候尚能为朝廷做些实事,然而升官之后反而被撤了权。

曲氏一族被推到风流浪尖上,被逼着与皇室越缠越紧。皇贵妃也不会由得东宫那般为所欲为,阙城里的事情稍稍安定,她便腾出手来摘东宫的羽翼。前朝有散秩大臣元昂替她做马前卒,批驳安邦公主与政后的天灾人祸;宫中她搬出了宫规,以“僭越冒犯”为由,把林择善贬到了朝天观服役。

元昂是太康三年的进士,刚一中榜就赶上他父亲病逝,他不得不放下大好前程回家丁忧[MOU1]。然而时不我待,等到他三年过后再回帝京,已然失了当年的春风得意之势,好不容易在太子门人的手下处寻了个从八品的小官做。太康七年风起云涌,太子被废,元昂作为“太子同党”,被贬到交州灵山县做教谕,也是就是南疆最边缘的地域上,一个体制最边缘的芝麻官。太兴初年,许明为御史大夫时赏识他的才学,提拔他为五经博士。然而,太兴六年许氏一族倒台,元昂直接被罢官。之后的一段时间,元昂努力向朝中权贵自荐,然而皆若石沉大海渺无音讯。太兴八年,皇帝为许氏一案的牵连人等平反,元昂才又被官复原职。曲氏封做贵妃后,开始暗地里招募朝臣共谋出路,元昂因曾经被南宫氏族冷待过,为了争一口气,便去投靠了曲氏,在曲氏手下仕途才有些起色。太兴十六年,元昂升任从二品散秩大臣,在曲氏的引导下开始抨击逐渐兴起的安邦公主:对她以一介女流的身份入主东宫、位列朝堂、进出御书房,种种于礼法教化不合之事口诛笔伐。当然,这场笔墨官司只是一方的炒作,东宫方面对漫天飞扬的讽喻文章充耳不闻。

连月以来,散秩大臣元昂在集贤阁的题板诗林上结交了一位笔友。元昂不曾见过他,但极赏识他的才干,便留了自己姓名官职。通过言辞文字,可以想见对方应是个腹有经纶朝气蓬勃的青年学子;可一般来讲若是学子行卷,应当讲明自己是哪年哪科的进士,师出谁人门下,偏偏这位年轻人,不露姓名,不谈仕途。有这份与众不同的神秘感加身,导致他听家丁通禀一位自称是集贤馆旧识秦登秦公子上门求见时,元昂还是很期待与这位忘年交见面的。

意料之中,秦登公子仪表堂堂才华横溢;意料之外,秦公子乃是东宫大殿下的部从,之前两人交互的文章,皆是出自大殿下之手,不过依托秦登之名;大吃一惊,今日大殿下也亲临他府上,正是跟在秦公子身边的那位漂亮姑娘。为了叫他相信,和绰还背诵了几段他们二人的文章,几乎是一字不漏。一波三折,最终和绰与元昂在花厅中对面落座,秦勒之坐在了下垂首不远处。

和绰很不客气地翘了个二郎腿,拿着茶盏徐徐说道:“元大人是意外孤会费这么大的周折来结识你,还是惊异于孤能够与元大人你共谈天下大事呢?”元昂一时间还有点没有从三折当中转过来,也不太适应跟这么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交谈,没能接得上话。和绰便兀自地说道:“如果是前者,到大可不必,如果是后者,那孤还是挺荣幸的。大人想必有不少肺腑之言想跟孤说吧?不必拘束,今日孤到这里了,大人您有话尽可直说。”

元昂脑中也转过诸般情形,被他口诛笔伐了好几个月的大殿下,就这么从容优雅地坐在自己对面。之前就有人提醒过他,这位小女子可有无数弯弯绕的诡谲心思,叫他万务当心。“殿下既然宽宏,臣也可坦荡处事。唐高宗咸亨年间武后专宠与政,数上书言天下利害[MOU2],乃至咸亨年间关中地区遭遇旱灾,闹起饥荒。孝敬皇帝不惜以子谏母以下犯上也要弹劾武后失德,逼迫武后还政退居内宫。”

元昂只讲了古未敢言今,但他的言下之意昭然若揭,和绰抚掌大笑,“元大人博古通今,向来也知道孝敬皇帝英年早逝宏图难展吧?大人以为孤是如武后一般嗜权如命丧尽天良的歹毒妇人,要将金汤一般的天下搅得风雨飘摇,将犯颜直谏忠直之士屠戮殆尽?”

“妇德尚柔,含章贞吉。牝鸡司晨扰乱朝纲本就是失德之举,方引起苍天怨怒,接连降下水灾蝗灾。”元昂拂袖起身,颇有一番仗义执言的气度,“至尊至贵者失德,受难的是天下万民,臣食朝廷俸禄,不敢不谏!”

和绰面色一凛,“元大人官居二品,想来也出席了孤的册封嘉礼。你可见了孤所着的翟衣?明黄色的黼领中单,肩挑日月,背负五行!你可明白这是何等的分量?可明白这是圣上的何等用意?元大人说圣上委孤以重任是引发天灾的失德之举,你可敢为此言担责吗!”

这番话才略略给元昂了一丝震慑,“殿下自是圣上的掌上明珠,若到了御前,定然是殿下说什么是什么。文死谏武死战,微臣,已尽忠义,无话可说。”

“大人坐吧,别动辄生死的。”和绰忽得又改了疾言厉色,笑着接着道,“大人既无话可说,那就孤来说,大人听听看,是否有可取之处。孤本是一介弱女子,父皇怜惜孤年幼丧母,这才允许时常出入昭德殿请安。偶尔教诲一二,孤方得以开辟鸿蒙。如今父皇春秋虽盛,然而天下之事何其繁多,孤不忍父皇以一己之躯辛劳,只愿为父皇略略分忧。孤行走昭德殿,不过是做些誊抄工作,哪里真如外界所传闻那般干涉朝政了?孤少不经事又是女流之辈,即便孤有时抛头露面,行事能有什么主意什么私心?不过是秉承父皇旨意而已,元大人细想便是。再者,父皇百年之后,北梁的江山终要由皇弟们承祧,孤能为父皇省些工夫,父皇便得空多多教育皇弟们。于父皇,于未来之君,于北梁的江山社稷都是无害的。何况父皇乃是九五之尊,胸中自有丘壑,父皇拿定的主意,哪里是孤几句话就能左右的了的?”

一席话下来元昂哑然片刻,如和绰所言,这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北梁。且细想从前,和绰好像的确也没有做过什么中饱私囊、祸国殃民、残害忠良的事情,自己的确是言辞激烈了。“殿下所言不无道理,微臣,曾经对殿下行走昭德殿之事颇执微词。今日殿下既以衷言示下,微臣自然不会再执迷不悟。殿下不计一己荣辱,雅量高致,微臣,着实钦服。”

“元大人客气,大人有治国安邦的才干,不值得白白把精力浪费在皇家宗室事务上。孤此生能结交元大人,也乃孤之幸也。”和绰答道。第一阶段,感化,顺利完成。接下来是第二阶段:策反。“父皇身为独坐云端的天子,其实也是忍耐着非常的寂寞,身边总得有人跟他说上一两句话。当然了,孤在父皇面前是小辈,只能解个闷罢了。父皇更多时候都是由昭娘娘或者靖娘娘陪着,就比如说四月派到江浙一带巡盐的那位正使,就是昭娘娘举荐的。那位大人收益颇丰,父皇龙颜大悦呢。”籍田令只是一个从四品的官,皇帝觉得并不胜任巡盐这样的大差事,又不好太抚皇贵妃的面子,只好准了,又用了南宫风颂举荐的参议大夫做了副使。数月后巡盐归来,从俨收了数十万银两,皇帝龙颜大悦,擢升从三品金曹。

两人之后又续续地聊了一阵子,其间和绰含含糊糊地说了许多皇贵妃的作为,譬如曲迢升官娶公主之事。醉翁之意便在于让他认识到:牝鸡司晨[MOU3]的隐患,其实是在皇贵妃身上。

和绰策反元昂,秦勒之便颇为玩味地静坐一旁,静听他二人对答。直到离开了元府,秦勒之才对和绰钦佩地拱了拱手,“原先我以为您只是擅长跟年轻的公子哥打交道,想不到您对付年长的老先生也很有一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