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找了处桌椅坐下,彼此保持着一个礼敬而严肃的距离。和绰瞟见那奏本封面上的题目——《谏愚柔骄蹇疏》。骄蹇是说皇贵妃,愚柔又是何意?曲倩先开口,“本宫近来翻阅《太平广记》[MOU1],见言官无有不对掌权之女子口诛笔伐者,然而女子干政历朝历代尽皆有之,自秦汉历魏晋隋唐五代至东齐无有外者。本宫不解,既然妇人不应干政,却为何依赖女子延续王朝之例层出不穷呢?”言下之意:你别得意,他们矛头指的我,事实上他们对一切参政的女人都不满。把我逼回隆睦宫,迟早就要赶你。
和绰一笑,“昭娘娘针砭犀利,儿臣愚钝,只得说说儿臣的浅薄之见。女有四德,本身的心思就该局限在孝敬姑舅相夫教子上。自古皆言男子应顶天立地,女子就该是百转温柔。女子当政,难免妇人之仁,有悲悯私心,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秦宣太后置四贵[MOU2]于秦王之上,乃暂则危之说;汉末临朝者六后[MOU3],乃久则亡之说,不自速毙,宜乎汉之致亡也。是以皆言:红颜祸水。”你有儿女亲眷的私心束缚,我无夫无子,只忠心我的父皇。跟一般女人不一样,我能分清私欲和公心,别把我和绰也算在擅权舞弊的无知妇人里。
“是了,身为一介女流,替天下苍生操着心,到了还不被这些没出息的男人领情。”曲倩冷笑着道,“即便一心为公如窦太后[MOU4],身后尚且毁誉参半,何况是本宫这样的平庸之人?本宫不求名垂青史,但求不要被后世人言淹死便是万幸。”窦太后历经孝文孝景直到武帝三朝,位临东宫把握天下重权,兴黄老之术,稳吴楚之乱,武帝对这位皇祖母也是敬而爱之。
“窦太后毁誉参半[MOU5]是因为她害辕固压儒生、私梁王乱礼法。窦太后之为公不假,她的私心同样也如明月昭昭。”和绰不客气地回答道,你想自比窦太后?你跟她一样独断专行,妄图动摇国之储君,废长立幼。
曲倩愣了片刻,又道:“殿下说的是,陛下英明睿智,自然不需要窦太后出来插手。如今为保国本稳固,皇上只怕是要行武帝的决断[MOU6]了,本宫,惴惴不安呐。”若有一日陛下立了我儿子,却要杀我,可该怎么好?
和绰一笑,“父皇诸子皆为栋梁之才,有的是成家立业颇有建树的皇弟,犯不上立黄口小儿为嗣君。昭娘娘多虑了。”长幼有序,哪里就轮得上幼子即位了?刘弗陵身子骨薄,脑子却灵光,你家儿子脑袋都不转还想当刘弗陵呢?
“殿下所言有理,本宫,的确犯不上想那么多。”曲倩冷冷地答道,“本宫恍惚记得,去年今日,是陈驸马薨世的日子吧?”
这回和绰被将了一军,脸上的笑意自然地退去,略略垂首答道:“是,今天是陈郎的祭日。”
“殿下一向简朴,怎么今日,倒穿了这么繁华秀丽的一身?”别打量别人都是傻子,你家那驸马怎么死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他没了,你心里都乐开花了吧。
和绰苦笑着道:“儿臣,总不好披麻戴孝地去给父皇母后请安吧?再多哀思也只好放在心里,若满面戚容的,成何体统呢?”怀疑就怀疑呗,你手里没有证据,他也死了一年了,只要我咬死不认,父皇是不会追查的。
曲倩点点头,“也是,还是殿下思虑周全。”但愿你能瞒天过海,可小心着别被我翻出来把柄。
和绰起身一福,“今日与昭娘娘攀谈,儿臣着实受教。昭娘娘若无旁的事,儿臣就先告退。”我自当演绎得光明磊落,你揪不着我的小辫子,回见,不奉陪了。
“好,殿下慢走。”曲倩目光依旧盯在她身上,似是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句:“交州邕县,缺了位县令。”
和绰兀自握紧了素拳,没有答话,快步离开了。
当天后晌,趁着轮值的时候,和绰把锦绣请到东宫来,向她陈述其中利害。锦绣这才抚掌道:“哎哟,殿下,您可真是以德报怨,这元昂先前跟着皇贵妃剑指东宫,说了那么些中伤的话。要我说,您拿他去当炮灰都不为过。”
和绰揉着眉心,“我意独怜才。[MOU7]元大人是个能人,郁郁多年不得志,如今一朝登堂入室。哎,我只是觉得,他的才干不该被绊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由这一件事也可看出,皇贵妃当真是天命不佑之人,连从前的下属都倒戈来反她,她的青云路算是不剩多少了。”锦绣道,“只是奴婢不解,您因何不借此机会,趁势把皇贵妃逐出昭德殿?您说元大人郁郁多年,您又何尝不是在她淫威之下屈心抑志?”
“正是这个关结。姑姑,你可还记得华容道关公释曹操的典故?曹操败走华容,已是命悬一线,然而曹操若死,北方势必大乱。从前被束缚在曹操麾下的多方政权皆会死灰复燃,混乱的局势,更不利于弱小的玄德公起事。如今我便是玄德公,皇贵妃权势滔天,她若倒了,我又端不起一班足以弥补空缺岗位的人马,朝堂局势更会错综复杂。”
锦绣点了点头,“殿下思虑周全,奴婢是万万见不了这么远的。可如今这份奏折扣是扣不下来了,陛下还说明天要把这份奏折交给丞相,由一干重臣票拟。南宫丞相向来不喜皇贵妃威逼中宫之势,只怕也会谏言请她退居内宫。届时殿下打算如何应对?”
和绰倒吸一口冷气,“怕是难以让我圆融了,只好是,壮士断腕。南宫大人票拟怎么也得两三天,我先去跟元昂谈谈。这个元昂,意得势就兜不住话,我告诉他多少回不能去触皇贵妃,他非要以身试法。睢阳城留不住他了,我会叫他上书请求外放连州太守,姑且避一避风头吧。”太守是正三品的地方官,品阶虽没比散秩大臣低多少,可一下子就远离了政治中心了。“姑姑,最近你服侍父皇左右,可千万别提牝鸡司晨这一壶。多多表达无论是皇贵妃还是我,我们都是为了能帮父皇解解乏闷,有父皇英明睿智天纵之才在,自然能约束得住身边这些女人。就是,劝父皇不必如那些外臣要求的一样,把自己弄成一个孤家寡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锦绣做为宫中的老人,旁敲侧击的功夫自然没的说,立马应下了,“好好,奴婢明白了,殿下放心。”
奏折的内容是和绰后来才得知的:“愚柔”指中宫皇后作为不积极,无能约束后妃;“骄蹇”指皇贵妃矜傲不驯顺,不安守妾妃之德染指朝堂之事。和绰不由得冷汗连连,一份奏疏剑指北梁最尊贵的两位女人,以及她们背后当朝最强大的两个外戚势力集团,这元大人真是有话敢说啊!一国之母都被他当靶子训斥,这下不光是曲氏,只怕南宫风颂也饶不了他。和绰私下里找到元昂,他倒好,坚决不肯悔改。和绰是好说歹说,拿了前朝晁错[MOU8]、海瑞[MOU9]一干直言进谏有讪君卖名之嫌的言官来劝他,可就是怎么也说不动这位大人。无法,那就只有坐以待毙了。幸而,雷声大雨点小,一时间南宫氏和曲氏都没有反响。真正给元昂带来灭顶之灾的,是不久之后发生的另一件大事。
太兴十七年正月,便有人告发元昂的嫂子与府中家丁通奸之罪,在京兆府立案审查。当时的京兆尹还是皇帝的心腹梁千寒,审问之时这妇人惊惧不已慌不择言,稀里糊涂地说出了自己与元昂之间许多不清不楚的事情。事涉朝廷大员乱伦之罪,惊动了廷尉署插手审理,元昂本人则被停职在家,等候查处。
皇帝正为家事烦心,那老三与顺被禁足在惇妃的仁和宫里,抄经抄了半年多。而他刚解了禁足便跑到御前请旨,要三书六礼,娶那个宫女为妻。皇帝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怒气又被他点着了,但与顺口口声声不想让长孙及长孙之母没有名分,皇帝索性把他赶出宫去,任他胡闹了。
听说元昂此案之后的皇帝不以为意,只说了一句新岁正月里不让办案,等出了正月再审不迟。和绰心里可是突突打鼓,元昂被软禁在府里,她为了避嫌也递不进去话。这样的案情本来是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的,若是压一压这火苗就被扑灭了,可悲的是廷尉署派来的人是皇贵妃手底下的,那肯定是能挖出多少就挖出多少。二月初一,廷尉署立马开庭审案,和绰不好直接露面,只好叫与宁去听着点。元昂始终叫冤,但也说不出什么证词能反驳他嫂子的说法,或者说他是不惜得辩白这样莫须有的诬告,他觉得开口就是掉价,索性就不为自己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