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奶奶故意说:“茅根,你的要求还蛮高呢。这方圆二十里,哪有会唱山歌子的女孩子?我得去打听打听。”
我大伯父一听,就上了心,说:“娘哎,你怎么不晓得,黄柏那个姨妹子,就会唱山歌哒。”
我大奶奶问道:“黄柏那个姨妹子,叫黄连,是不是?她的人品姿式,要得啵?”
我大伯父说:“要得,要得,硬是要得的。”
黄连的爷老子,驼背老倌死了,米缸里没有一粒糙米子,布袋里没有一个铜角子。要埋尸,多多少少要花几块钱,是不是啊。
我大姑母金花,是地方上公认的聪慧女子。金花对我大奶奶说:“娘啊,给我大弟弟茅根娶老婆的机会来了,管快不如先动手,凑几个钱,送过去,给黄连她爷老子办丧事。待驼背老倌子入了土,三日之后拜完坟,就娶过来。”
我大奶奶想得清楚,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儿子茅根,快二十三岁了,婚姻大事,当真耽误不得。
但是,没有钱,等于干着急,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子。
我大奶奶私下和我大爷爷商量筹钱的事,我大爷爷愁得恨恨不已,正若长叹,被我大奶奶捂住了嘴巴。
只有去找族长剪秋。剪秋说:“卖田地吧。”
说到卖田,西阳塅有句老话,叫做崽卖爷田心不痛,标准的败家子。田,就是祖产祖业,卖田地,意味着家道中落,或者走投无路。我大爷爷心里,仿佛有一千把针黹子,同时在戳。叫我二爷爷陈皮,跟着剪秋,去找篷家台的南星老爷。
南星老爷是一个极为念旧的人,念我叔太公,曾经是南星老爷的父亲、湘军大将宫保胡子的手下一员战将,与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军队鏖战,战死在江西湖口县。
写下借据,我二爷爷愿以两亩六分八厘田的卢丘作抵押,族长剪秋作担保,向南星老爷借了两块大洋。
有了钱好办事,先替黄连还清埋葬驼背爷老倌所欠的债务,再帮黄连买了四块布料,帮茅根买一块布料,请了太婆冲的二十裁缝,做了几件衣服。
我们西阳塅,把拜堂成亲说成是行鞠躬礼,无非就是向神龛上的“天地国亲师"行三鞠躬,向双方长辈、族尊三鞠躬,最后是夫妻交拜,童子秉烛,抱财入洞房。
字如其人啊。
在我们整个西阳塅,只有我们的族长剪秋,膝盖骨上做得文章。若是红白喜事写对联,剪秋醮墨挥毫,笔走龙蛇,那字体,那意境,哪个不赞叹。
当然,族长是必须尊敬的。我剪秋族长,和大爷爷、二爷爷,还是未出五代的兄弟。但我大爷爷,二爷爷,专门到剪秋家里去请他来,主办茅根和黄连的婚礼,这就是礼数。
“族长啊,我家小孩子拜堂,要惊动您这位大菩萨呢。”
其实,族长剪秋才三十多岁,我二爷爷根本不需要用一个“您”字,称呼剪秋。
剪秋听了高兴,说:“两个哥哥,拜堂成亲是千百年的好事,总得好好庆贺一番,让我们这一房的人,都来沾沾喜气。”
我大爷爷脸上兴奋,说:“老弟,莫搞大了场面,我们总共才蒸了四碗扣肉,若是放开肚子吃,我一个人吃完,还填不饱肚子的一个角呢。”
剪秋说:“大哥哎,我们是未出五代的兄弟呢,别拿我,当外姓人看待啰。一亲房,二亲戚,三朋友,四邻居,来庆贺,你好意辞退冯?你的一世英名,面子往哪里放呢?”
我们的祖先,是元末明初从江西吉安府泰和县迁过来的,到我大伯父茅根这一代,是二十一代,是才字辈。
才字辈的人,添章屋场房下,有三十三兄弟。剪秋族长,属添德屋场房下。所以,添德屋场房下与添章屋场房下,又隔了一层亲。
自称半个神仙的我二十五伯父,对我大奶奶说:“老婶婶,你只怕我们这帮侄儿子,吃了你家的疙瘩饭?”
我大奶奶半嗔道:“大侄子,是你们看得我家茅根起,抬起鼓来打。都是本家的亲房,请你们来,还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