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骑在头上屙屎屙尿的人,那些想把你一脚踩进阎王殿下,还想再踩上几脚的人,当真没有必要,对他卑躬屈膝,对他阿谀奉承,对他逆来顺受。我大爷爷枳壳的骨子里,就是这么一个性格。
我太公大黄之死,传得老远了,传得老久了。直至成立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里集体劳动,晚上评定工分,生产队长问某个社员:“你今天有没有出工?”
社员答复:“给我写一壶。”意思是说,计上十分工。
我大爷爷二十五岁的时候,去犁头嘴泥埠湾那里挑生石灰,一担三百斤,十一二里路远,挑回来,中途不用放下担子,歇气,只需偶尔换换肩膀。
经过菊花塘,看到一户人家,屋后的土墈上,长着一丛丛老楠竹。其中一棵,不小不大,碗口粗,竹节均匀,做一副高椅箢箕的架子,正合适。
瞧瞧四下无人,我大爷爷放下担子,跑过去,双手握住楠竹子,用力一拔,连同竹兜子、竹马鞭,硬生生地拔了出来。
不料,竹马鞭的断裂声,惊动了屋子里女主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帽子。
老帽子缠着小脚,戴着黑大布平顶帽子,穿着斜襟上衣,颤颤巍巍,好像走路要人牵扶,长相却有点像南海观世音。
老帽子并未责怪我大爷爷偷她家的楠竹子,问:“后生仔,你讨堂客没有?”
我大爷爷窘笑着,说:“老人家哎,你不晓得,我家里穷得叮当响,哪里有钱,去讨堂客啰。”
老帽子说:“我向你打听一个事哒,你认不得,西阳塅里那个枳壳的汉子?”
“认得。”我大爷爷说:“老人家,你问枳壳干什么?”
“你既然认得枳壳,我就得给他做一个媒。”老帽子说:“你这么大的力气,双手能扯出楠竹子,不会,你就是枳壳吧?”
“老人家,我就是枳壳呢。”
“你当真就是枳壳?”老帽子似乎大喜在望:“那你随我进屋去,喝口茶水。顺便给你介绍个女子。”
我大爷爷不知道老帽子,唱的是《蔡云山耕田》,还是《七仙女下凡》,心里诚惶诚恐,跟着老帽子,进了屋。
“枳壳,你自己找一条凳子坐,我去给你烧茶水。”老帽子说:“唉!枳壳,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家里呢,有一个细妹仔,小时候,我叫她缠脚,她死活不肯缠。如今呢,一双大脚板,怎么嫁人呀。"
“我看到我大姐,瞿香,小时候缠脚,痛得阴喊阳叫,太痛苦了。”
“枳壳,瞿香是你的姐姐吗?你不是嫁在吉祥寺那边的林家湾吗?她那公公婆婆,正是我的姐夫姐姐呢。”
“这么说,我们还是亲戚啰。”
“话莫讲散了,枳壳。”老帽子说:“大脚板女人,你要不要?”
“要!”
老帽子大喊道:“慈菇哎,你莫躲在闺房里,出来见见枳壳啰。”
闺房里传来声音:“娘哎,你说过,做闺女的,坐莫摇身,笑莫露齿,更不能抛头露面,我得听您的话,是不是?”
“慈茹哎,你做点好事,出来帮娘做做饭菜啰。我告诉你吧,家里来的客人,叫作枳壳呢。”
老帽子和她的闺女慈菇,都听说过我大爷爷手提青葙痞子的故事。老帽子曾经问慈茹:“闺女哎,你刻底想嫁一个什么样的男子汉呀。”
闺女说:“力大九不输,我要嫁人,就嫁枳壳一样的大男人。”
如今,枳壳就坐在自家的堂屋里,慈菇把帘子一掀,便成了我的大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