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牙菜煨火腿,鳆鱼豆腐,玉兰片,芋煨白菜,芙蓉肉,鸡松,那个是三笋羹,鸡汤小馄饨!待会还有我最喜欢的杏酪和假牛乳。”
小郡主探身半跪在椅子上,叽叽喳喳对木棠说得欢快。戚晋坐在对面八风不动,浑像这热闹全与他无关——可哪能呢,这家伙不就是贪郡主这儿的一口点心,才巴巴地掐着点跑来的么。荆风没有当真笑在面上,但不由也觉得心情舒畅:郡主并没有为昨日之事惴惴不安,比划着还说要习武练剑去做侠客;殿下总归换了心情乐意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也不再惯着他表妹想一出是一出。“可你不让木棠姐姐留下来陪我一起,木棠姐姐你又不许我报恩,金银珠宝什么都不要。你俩分明是联合起来,成心要让我难堪!”
小之说着揣了手往后一靠,要不是荆风赶得快差点连人带椅子仰天摔倒。“没规没矩,再闹腾绑了找人来喂你。”戚晋懒懒瞧她一眼, “袖口怎么回事?”
荆风眼尖,打一进门、早就瞧见她袖边那一大片墨色污渍,只不过主家不张口,他便权当无事发生。小之自己低头看看,伸手抓了木棠笑嘻嘻要人赔她一身衣裳:“我替你给你娘写信,可是写了足足十大页的纸,手腕都快酸掉了,还费了这身五彩绣……这样,你替我揉揉,我就不计较了。”
她嘴上耍着无赖,可木棠不过是无意间往她发间多瞥了两眼,她立马二话不说拔了银簪直接插进人家发髻,自己倒披散了头发像个疯丫头。这算什么谢礼?徒添烦恼倒差不多。瞧着杨绰玉抓了头发耍鬼脸的样,荆风可谓是满怀无奈。她那木棠姐姐原得赶时间回宫去,本不该被强留下再吃个午饭,更别提这丫头还偏不让人好好吃饭了。所幸戚晋终于是在这时候出声做了主,命荆风送新丰回家。小之马上又闹起来,非要先去卫国公府看望戚晓不可。她还转向戚晋,腆起个大大的笑脸,一口一个“表兄”,叫得再亲热不过。
“荆风!”戚晋猛地放下碗筷,“送她去卫国公府住上十天半个月,让她好好给秦秉方找点罪受!不把秦家二郎挤兑出京城不许再进荣王府的门!”
“属下送郡主去国公府,晚上接郡主回湖兴郡公府就是。”
话虽这么说,可秦家那几个小兔崽子早望风而动跑出国公府外相迎,活蹦乱跳分明心痒难耐;杨绰玉更是一掀车帘踩着裙子就要往下跳,火急火燎分明玩心大发。还得是荆风一把这小祖宗揽住了安全抱下来。看这情形,今晚必定是接不走郡主了。荆风暗自摇着头回身,接着下意识猛一个侧身——
他险些和木棠撞个满怀。
“啊对不起!”小丫鬟跌脚连退几步,下意识先去扶头顶银簪,“奴婢……奴婢该走了不是。郡主好心,说要捎奴婢一程,但到这里奴婢总该走了。本来这里离敬德门也没多远,不该再劳烦大家。再说郡主这都已经进国公府去了,你们到时候就说按她安排,把我一路送回宫去了,是真是假她也不知道。”
没见过世面的小丫鬟刚当了小半日的主子,早就困窘非常,当下哪敢再乘车坐轿,欠身道着谢就要落荒而逃,可荆风偏偏一闪身就堵在她面前,伸手示意是不由分说:
“是殿下的命令。”他简单强调,“所以,木棠姑娘不必推脱。”
“殿下……?”木棠有些闹不明白了。她想再问问,却拿捏不住到底该问些什么;她想到席间荣王殿下几次投来的目光,一时连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才好。她想再去摸一把那发间那宝贝,可脑袋却先一轻。不用仰头,她看得见荆风手中银簪的光华。
荣王命贴身护卫送她回宫——这或许是仁慈的怜悯;荣王却要收回郡主赠她的宝贝——这或许是高高在上的轻蔑。两者并不冲突,混在一处却教她心里难受。或许是酸涩、或许是失落、或许是不服,她说不清楚。她只是忽然间觉得困倦,手臂剑伤也疼得愈发厉害。她只是糊涂了,沾了郡主的光便又想狐假虎威——她其实不过只是个没名没姓的贱籍丫头,不是么?
可是面前那亲事府典军,正和声唤她“姑娘。”
“奴婢是奴婢,不是主子姑娘。”
“木棠。”他从善如流应一声,浅浅一点头,又将什么冰凉入骨的东西塞进她手心里——是那银簪子,还有个白玉似的小药瓶,“伤处自己记得换药。簪子太过张扬恐会招惹是非,你自己收好,轻易不要取出示人。另外,五佛山上和王府内的一切切莫向任何人提及。良宝林若问起,你就说,昨日因落了包袱在寺里,又回去寻,故而未能及时赶回宫。晚上在林府留宿,今天被林怀章留住说话,又拖到午后。至于身上的伤,就说因丢了包袱,挨了林周氏的罚。”
他说得不急不徐,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可木棠却偏偏出了神。她想起今晨郁芳轩外那片葱郁。清淑院内愁云惨淡,肃杀萧条仍像是隆冬景象。可是郁芳轩外,却有着那样生机勃勃的天地人间:随意望去,四下目尽是星星点点娇嫩的色彩——近处是花苞透着白的浅粉、高处有枝条蒙着灰的茶褐,脚边还有草地覆着黄的新绿。这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尚不到农忙时节,春耕浅犁不需她帮忙,她便有闲暇去山上自在地戏耍。槐花一摘一大把,细细的花蕊能吮出淡淡的甜味,拿回去炒豆渣再好不过。还有一捧一捧的榆钱,自家地头的花椒芽,漫山遍野的野菜。春日的饭桌上总会多两道菜,她和阿兄两人的肚子都能吃得饱饱的。对了,还有地软!虽然找起来费力,采摘费劲,清洗更是噩梦,但娘亲包的地软包子可好吃,比肉包子还香,她跟阿兄比赛,一口气能吃八个,塞得腮帮子都满当当鼓起来……
可阿兄早已不在。
可她还有娘亲,可她还活着,她还能有这般奇遇,能和郡主做朋友,能得荣王殿下关切,能与典军老爷对面而谈。于是她喜出望外,更受宠若惊,所以以前不敢问的,现如今她要迫不及待问出来:
“这理由,难道也是殿下帮我想的?”
“是我私自做主。编得不够圆满。丢了包袱是个错处,怕要连累你受罚。但……”他当真又仔细琢磨一番,却到底找不到更好的说辞,“这样,你想要什么,下次进宫,我带给你。”
可今日的好运实在已经太多,她哪里能再向他讨要。她只低头将俩宝贝握住:“我上轿去,荆大哥替我谢谢殿下。”瞧瞧,她如今都敢自作主张,称呼一句“荆大哥”!那声音浑像跃下房梁的小猫,蹑手蹑脚地、却活泼雀跃得很,教荆风跟着也淡淡地笑。她打起轿帘,阳光斜斜地落下来,暖暖和和的一捧正捂在她手心。右半张脸蛋不知何时被阳光烤得通红,有股久违的酥痒爬上她心头,她没多时就昏昏欲睡,就像……
她说不出这个“就像”到底就像什么,只记起曾经正月里头的某一天,一家人在廊下吃过了晌午,阿兄就着水桶擦洗碗碟弄出些不紧不慢的声响,爹爹点着旱烟又进屋去填了一炷香,布谷叫了几声院角的狗儿跟着闹腾,自己靠着娘亲晒着太阳,揣了手让冷风钻不进来,不知不觉就开始迷瞪。晚上还要去看大戏,是镇子里请来的戏班子,村西口怕要人山人海,所以得赶早,一定得赶早……
是了,就像那个时候。舒服得想要睡着,心下却莫名的悸动,总在翘首以盼,总使她耐不下性子来好好睡觉:轿子尚未落地,她便迫不及待跳下来。伸个懒腰、举目四望,那红墙似乎穿着风,琉璃瓦似乎就是骄阳,天高海阔一览无余,自由的生气竟恍若触手可及。
站在这样自由敞亮的天地人间,她好像什么都不怕了,不觉得受了殿下恩惠是多难以置信的事儿,不觉得在荣王府座上宾的经历只是一场幻梦。她堂堂正正地迈步,问心无愧地去主子面前扯谎。她知道林怀思根本不在乎她的借口是什么,更不会降嘴责罚。她毕竟才从清淑院回来不是么。
“去过了宝华寺就行。布老虎没拿回来吧,就知道你聪明。林怀敏她自己大惊小怪,可这是宫里,咱还能像以前一样惯着她不成。”林怀思对镜打量着今日翡春画就的新鲜妆容,歪了头又正回脸,轻描淡写一挥手,“不过样子还是得做的。木棠你就去走一趟,跟人道声歉。宫里和府上不一样,贞御女不会自降身份、与你为难的。”
早已晕头转向的小丫鬟真假不辨,照单全收。她甚至来不及回屋稍加安顿,腰间揣着那俩宝贝就兴致冲冲出门去。路上昂首挺胸——就像胡姑姑——点头与几个来往宫人见了礼,她是愈发兴致高昂,还琢磨着要将荆风教的谎话编得更圆满些:什么县君大发雷霆,不许她进贞御女旧闺、不许她染指贵人旧物,还已经赏了她一顿竹条(因此不必劳动二姑娘再加以责罚),诸如此类。描摹栩栩如生、细节详实可考,若作为戏本子搬上台,那定是能赢得满堂喝彩的!她是这样得意洋洋,以至于进门跪了身还忍不住偷偷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