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7章 破而后立堪一醉(下)(2 / 2)四无丫头首页

木棠向来不喜欢醉酒之人,他们不是放荡形骸,就是沉湎于悲怮中无力自拔。然今日情形却恰恰相反:这杯中之物,却居然当真帮得他暂排忧思,一吐为快。彼时一壶酒方才下肚,木棠虽觉腹中烧得慌,头脑却依旧清醒,连困意都不曾有。她正琢磨着装醉的法子,谁知戚晋坐在她身侧,忽而就泣下泪来。

他没有伸手去擦,由着泪水肆意流淌。他梗着脖子,抿紧了嘴唇。

木棠不说话,她在等着他自己开口。

“舅舅定了斩监候。

“我害了舅舅,又害了小之。再开罪世家诸公,里外不是人,两头不落好。”他如此苦笑,“舅舅,本该是斩立决,是范廷尉!非说案件未审清楚,一意孤行。偏偏、人人都当是我有意包庇。钟铮谏言不错。是我愚不可及。若要偏私血脉,黔中道大旱就该四下去设法转圜,科举舞弊也当秘而不发;若要奉公守法,就不该纵着他胡作非为,甚至为他上书向父亲求情……自作孽,不可活。”

“可您并非圣人,怎么不会犯错。”木棠将还满当的酒壶悄悄藏在桌下,轻声喃喃,“再说,又没人真的怪罪殿下。即便就是错了,殿下已经知道了,已经改正了不是么。”

“你是没见今日早朝那般阵势。”他抹把脸,嗤声而笑,“一个个的,恨不能拿连坐之律将我就地正法了永绝后患的好!大错既已铸成,覆水焉能再收。有些东西一旦失手,就再也不会赎回来了。”

他屈起一条腿,面上的泪痕在昏黄的灯光下明晃晃得扎眼。

“而你道更可笑的是什么,舅舅已经必死无疑,他手下那些贪官污吏却居然被吕尝保下,一个个快活的很,逍遥自在更胜从前。只是从前所有流入湖兴郡公府的银子,如今要换个去向。而我、我与吕尝又有何异同。连参奏舅舅,我都是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甚至还使满了伎俩,费尽心思从里脱身。赵老大人昔年教导,何止钟铮,我自己何尝不是忘了个干净!卑劣龌龊,满肚子蝇营狗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能算是个……什么东西。”

木棠没有答话,只看着他抬手藏了面目,又长久陷于沉默。

她斟满一杯酒。

“奴婢不知道朝堂上那些事情,也不好说是非对错。只是对于奴婢,殿下是好人,从来都是。救了靖温长公主的是您,救驾的是您,为兴龙帮、不计前嫌,替他们报、洗刷冤屈的也是您。这些事情,连奴婢都知道。天下人各个都知道。殿下……要是不信的话,也学小之那样,换身衣服去外面走一趟就知道了。至多再哭一通,哭出来总归是要好些。”

“说什么胡话。”戚晋哑然失笑,拍掉她的手,将那鋬指杯抢过来,“你是个小孩子,小之也是,遇事便哭,何其幼稚。”

“可殿下现在,不就是在哭吗。”

那本已醉了糊涂的人闻言竟险些要跳起,扔了酒杯是湿了衣裳都不顾,满手要去擦掉泪痕:“胡说。我何时、我怎会无理取闹、意气用事。分明是你这丫头,含血喷人……”

“还嘴硬呢。”木棠翻出素帕来替他擦拭,嘟囔着像在赌气,“殿下还没弱冠呢,也就比奴婢大上四五岁,不也是孩子?”

她埋头擦得认真,不曾注意上方戚晋已经住了满嘴胡言乱语,就那般定定望着她愣神。那么片刻烛花爆燃的功夫,他想过了些什么?他的确是醉得狠了,再回神只听得自己丢盔弃甲,已要认负投降:

“不必再擦了。既已湿透,换了就是,何必……庸人自扰、在做无用之功。”

小丫鬟好想听懂他话外之意,抬起晶亮亮的眼睛来看他:“殿下当真想通了?不再自怨自艾,不说一醉方休了?”

“喝不过你,我怕是当真要醉了。”戚晋半真半假地戏谑,俄而又正色道,“你说的确乎没错。哭一场,确实有用。可你这小丫头哪来这么多好主意?长痛何如短痛、人生苦短终有一别之类的道理,你又是从何学来的?小小个丫头,懂得倒不少。”

木棠浅浅低下头去,所有强作镇定的笑容在那一刹尽数熄灭。

“殿下醉了,脸都红了,奴婢去找荆大哥去。”

她说着跳起身,简直是落荒而逃。屋外风清月朗,她却被不知什么东西迷了眼,骑驴找驴白跑半天,才发现荆风实则早就候在了门口。戚晋醉里睡去占了她的东厢房,此间事务再不归她管,她只能去西面与文雀挤挤。那牙尖嘴利的丫头果然问起殿下,她慌忙之下话锋一转,倒逼问起文雀来。

曹文雀捂住脸,无语凝噎。

她原做了百八十种设想,甚至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直陈心意。哪料荆风开门见山只是公事公办,三言两句知会过了就去东厢房门口站桩,半分闲余不给她留。文雀唉声叹气怅然失落,木棠却听得羡艳不已:他越过自己、单单只知会了文雀——这不是偏心,还能是什么?

“罢了,这些事顶多算锦上添花,没有便没有了,犯不着为此心烦意乱。你只要记住几位主子的情况,这才是正事。”文雀晃晃脑袋,盘腿坐起来,“王府里几位主子五毒月都回了门,没多时便要回来。段孺人娘娘贤良淑德,不必害怕。但如今国舅爷倒台,国舅爷有位姨娘、姓薛的,或许要借住过来。这位薛娘子自打有了孩子,便喜怒无常、对下人非打即骂,私下见了你最好给我躲远点。哦对,还有位段媵侍,是孺人娘娘的陪嫁。算上咱们院的,一共就四位主子,总应比宫里面轻松吧。”

她后来还说了些什么,木棠再没认真听了。她只觉得心口有团气,又莫名堵得慌。听长相描述,正月里在布庄门口见到的应该就是国舅爷那位薛姨娘。她当着荣王的面都敢摔碎玉镯大发雷霆,自己该如何在这大佛下安稳讨个生活?还有段孺人……他是有孺人的,还有媵侍,自己没名没姓的,做什么春秋大梦呢!再说小之还伤心着,殿下也是……

这荣王府,当真未必就比林怀思身侧清闲。

于是再一次,她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