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天,连屋内都燥热难捱。云香院又是垂幔纱帘又是熏香扑烟,弄的是昏黄闭塞,愈发令人呼吸短促、血气上涌、一转身就要轻解罗衫——信或不信,炎炎夏日乃是各家秦楼楚馆生意最红火的时候,腊月里还在歌台唱曲暖场的小姐,如今得一掷千金再寻些旁门左道才能勾入帐中。瞧那前襟大开,隐约总有汗迹,却透着芍药般勾人魂魄的清香;游蛇般的腰肢往里一寸,皱了身下榴花红的锦缎:花瓣凋零,一路纷扬向内,在那无人可知的幽暗迷处,在那百花堆砌处,冷青的鳞片、血红的信子、深黄的竖瞳一闪而过。
背对软帐内危险而迷乱的所有一切,张祺裕翘腿啃着杏子,似不经意地、只盯紧了门扇。而后、在床上那尤物袒露无遗又出声娇嗔之前,有人闯入此间来。
“大好时光空虚度!整两个月!咱探花老爷终于舍得回这腌臜地界?”
进来的是林怀章:神色恍惚;离去的是那美人儿:羞愤难当。张祺裕哪个都不留,击节起身便是要走:
“该来的早不来,不该来的又被气走——今晚上我可不愿孤床高枕草草将就!你既然回来,咱得好好庆祝!千觞楼、顾旁居、鹄鹧筒子、还有对面那家新开的尘风观,我早想去一探究竟……”
他兴致昂扬只到一半,终究是自己乖觉坐回床头来:
“早知道会这样。你嫡母回来,周氏却仍旧是一家之主。钱家脱罪,喜事;钱林氏回林府,坏事,糟糕透顶……难为你忍了近一月。有什么牢骚,你尽管说,我听着。”
话虽如此,他却上手将酒壶抢过:
“天热、喝茶……吃杏子。降火。”
“哪里须得降火。”林怀章冷笑道,“她二人古怪,倒使我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就说第一日:相见恨晚。”
京城不比郊外农庄,天高地阔。一别经年,再次迈入林府大门时,林钱氏居然只觉着燥热。或许是因庭院狭小、屋檐倾轧;或许是因回廊墙缝、步道园林:点点滴滴已尽是另一个人的印迹。林敛亲自前去将她接回,周氏县君却不在主院廊下等待。这日稍晚些时候,与林怀章话罢旧事,钱氏路过正堂,看见一个萧索而孤寂的影子,那怀中还不知抱这个什么小玩意——竟像是个婴孩。于是钱氏理所当然便不请自入,而后就从这只布老虎开始,再自然不过说起林怀思儿时自己亲手纳的虎头鞋。林怀思的虎头鞋早被丢去了不知何处,林怀敏的布老虎却在次日便被送入宫中。她二人念着同在宫闱的女儿,居然秉烛夜谈,直到三更天。
“第二日,相交甚欢。”
中午钱氏亲自下厨,为林怀章做了他儿时最爱吃的芙蓉肉片。做儿子的却只顾“用功温书”,竟从不曾踏出房门半步。周氏顺带嘴奚落了几句,她二人不知怎得就当着林敛的面讲起人独子的糗事来:从蹒跚学步到饮恨南墙;从性情大变到流连窑馆。她俩笑着笑着又陷入惆怅。那晚林怀章被迫喝了三道茶,吃了两份宵夜。这之后本想出去走走消消食,却被二位嫡母认为又要误入歧途。其后几天林府都锁了门,他又不想翻墙。
“所以你缺席了莹儿姑娘的盛典、还有尘风观开市的盛况……这不怪你。之后?”
“原型毕露。”林怀章摇摇头,将手边尚还温热着的茶盏推远些,仰脖狠灌口酒,“第三日,相看两厌;第四日,相安无事……”
“第五日,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张祺裕兴致勃勃抢了话,咬着杏核嘻嘻笑补充,“对你爹而言。齐人之福,羡煞我也,难为你还坐得住。”
林怀章没有应声。
“你没有?好家伙,到底还是翻墙溜出来了?去了哪?千觞楼的胡姬……”
“我只是闭门不出。”
母亲虽已安然无恙回来,但一切却与林怀章想象中阖家团圆的温情脉脉相差甚远。等最初几日欢天喜地的气氛过后,林怀章竟不知该如何自处:除了新添了些华发皱纹,钱氏一如怀章儿时记忆中那般慈眉善目;判若两人一去不返的,实则是林怀章自己。
十年时间转瞬即逝,他早不再是谦恭温顺、彬彬有礼的垂髫小儿,便是现在迷途知返收敛了心性,但玩世不恭、愤世嫉俗的里子却只能勉为遮掩,非能一日摒弃。放在以往,这般顽劣不堪定逃不了母亲严词训诫甚至体罚责打;可如今……
钱氏甚至不能说出什么重话。
他们不过名义上的母子,本非亲生,分离十年,更是生疏以致尴尬。更何况男女有别,太亲近自然不妥、太疏远又教人伤心。他无以应对只关起门来踱步,而隔着一堵院墙,他依旧听着她的叹息。
“或许我不该听信木棠之言。”
“你不过是想良宝林留在家里替你转移你母亲注意。可真说实话,就算良宝林不进宫,她俩久别重逢却也不会多高兴。”张祺裕说着抢过酒壶来往后一避,就这么穿着鞋子翘腿上了床,“不信?自己的亲生母亲分明还活在世上,还离得那么近,就在五佛山脚下住着,却放任自己做了整十年没娘的孩子。你曾经说周氏县君还有你那妹妹如何奚落她如何给她罪受,她如何夜夜抱着灵位哭哭啼啼觉都不睡。现在倒好,白哭了十年!甭管她父亲母亲有甚么苦衷什么算计,她只会觉得自己被抛弃,被她亲生父母一起抛弃不要了。她要是现在还在府上,啧啧,你家房顶可真就保不住咯!”
“宝林娘娘不是泼妇。”林怀章冷他一眼,“而且你和我家房顶什么怨什么仇?”
“要不是你没地住了,怎么忽然就想起要回云香院来?”
林怀章没有说话,所以张祺裕便什么都知道了:
“她要与你爹和离。”
“外祖流配在外,落了一身伤病,又年事已高。好容易沉冤昭雪重回京城里来,母亲自然放心不下,一定要回钱家贴身照顾。左右她也与周氏合不来。”
“你才说过她俩相交甚欢,还有相什么?”
“她们是母亲。”林怀章着重强调,“那是为了宝林娘娘、为了贞御女,为了我,她们必须和谐共处。你家里三个娘,你有什么想不明白?”
“你又有什么想不明白。”张祺裕再抓个杏子,还抛手丢给他一枚,“都这么些天了,你自己都说和钱氏在一起怎样都尴尬,比起来周县君或许倒更像你母亲——就算你向来不待见她。连你这身衣裳——竹布纱罩,这天儿最透气凉快——不也是去年她给你裁制的?”
钱氏实则提议过要亲手为他裁制夏衣,可他一来不好使母亲辛劳;二来夏衣单薄贴身,让并非生母的钱氏来做着实古怪;三则左右去年的衣衫还能穿:陈家虽做不成他姐夫,但的确是制衣的行家里手。“后来她说要给宝林娘娘裁一身,又说起外祖……”
“所以你早已不是她儿子,你母亲根本从来都是周氏县君。”张祺裕摇着腿打断他,“现在钱氏平安回家,你林府上照旧一家三口:一切如旧,再好不过,你又有什么好伤心……都说了让你喝茶,吃杏,消消火,酒坛子里泡大的你抱着这浊物就不放!”
林怀章摩挲着手边酒杯,好像倏忽便陷入沉思、抑或是追忆。就在这么个暑气蒸腾的时节、在这么个恍若黄昏的漫长午后,他一晃神,好像忽然就扒在十年前母亲的窗畔。外祖家出了不知什么事,母亲闭门锁户、已有四五日不再见她。他连长姊也不知会自己偷溜出来,就在一个黄昏、看见母亲提笔却笔、借酒浇愁的身影。只是彼时尚且只有六岁的林怀章自然不知杯中之物深浅,只道母亲是偷偷藏起来要独享这宝贝。晚些时候父母出门,那是林怀章第一次醉酒。
好像就是第二日,母亲选择了离开。
那晚发生了些什么,他无从知晓,只知中途听到什么响动曾经惊醒,起身是风吹开了窗扇,满室纸页凌乱。再醒来他不知怎的躺在自己床上,当天便挨了父亲一顿好打。养伤时间家里各处的议论不曾传进门来,他是很久之后分明听说了两件事:一是府上曾经进过贼人;二是母亲曾收罗证据为外祖写过封陈情书,可后来却一并不知所踪。而直到今日,他才恍然惊觉此两件事竟发生在同一晚——就在他初次偷饮醉酒的那晚,就在母亲“因病”被逐出家门的前一夜。
带倒座下矮凳,他一步三晃、连奔带逃地离开。今早钱氏正式搬离林府,他却甚至不曾前去相送:或许是出于恐惧、或许是不知所措、但无论如何、总归都是不孝。张祺裕“呸”地吐出枚杏核,百无聊赖自言自语,说起该让三娘做个百杏宴,不怕这失魂落魄的家伙不来:“可到底是当了官。”他摇头晃脑,半是落寞、半是慨叹,“只要别像李成,为了做个食客把自己弄成个优伶……呵。”
他忽而轻声嗤笑:
“怎么说,别的本事没有,跑得倒比兔子还快。毕竟当了官,这倒真是个保命的本事哩!”
——————————————————————————————————————
荆风本可以脚底抹油早些溜号的,都怪戚晋死心眼非要留在范府听老太师长篇大论的训诫。贴身暗卫向来站在影子里,离酷夏永远差着一步距离,可是饶是如此,今儿下午也将他憋闷得不轻。老太师听信了皇帝之言,一门心思认准荣王近来所作所为件件居心不正:杨珣下狱,他避之不及是以退为进别有用心;皇帝下旨赐郡公府与杨绰玉,是他心怀不轨一力劝谏——他包庇杨家之心昭然若揭,所以主张点到为止、不再追查到底的必然是他而非吕尝,私下里收拢贪官污吏的也必定是荣王而非左仆射。
“你是亲王,堂堂正一品的亲王!”年逾古稀的老太师抱病起身,何其痛心疾首,“便就是为稳定着想怕乱了朝政,那也该想方设法的去解决这个问题,不是以此为理由去姑息养奸。仅仅一个付万堂就能昧掉五百万贯,朝中多少道府,大大小小藏了多少个付万堂,杨珣那金山银山难道是黔中道一家供起来的?这随便揪出来一个,就是万万户十数年的口粮!你是先皇长子,是皇帝的兄长,你尚且如此年轻!如何就投鼠忌器,只记得官官相护,不记得社稷生民?还有杨家那座宅子,逾制所建藏污纳垢的酒池肉林,你还求着派给郡主做什么?拆了清算清算填补窟窿去怕都不够!真将那院子推倒了,才能教天下都知道杨珣永无死灰复燃之日,知道你志虑忠纯、无所偏袒!”
老太师字字珠玑,句句振聋发聩。如果这不是个无处可逃的陷阱的话。
荆风根本不愿去,进门第一瞬间就想翻窗而逃。可戚晋偏眼睁睁自己入其彀中去——他本该最清楚这其中关窍!吕公讲究制衡不愿深究,老太师则是非分明定要公事公办,他二人这阵子正为如何处置杨党余孽争执不休。所以皇帝赐下圣旨,借戚晋之口将湖兴郡公府转赠新丰郡主——祸水东引,老太师对他贤婿的怒火今日可在荣王身上撒了个干净。但这障眼法毕竟治标不治本,政见不同贤婿泰山迟早还将再起嫌隙。郑邑甚至为此拟定过离间计。
所以皇帝必然不能轻易同意了赵茂赦免。
荣王已如斯声名狼藉,为今之计必然乖乖就范投效皇帝、为他冲锋陷阵扛了那肃清吏治、反对赦免的大旗。而他自己只需在恰当时候和起稀泥假惺惺做个明君。最终结局将与今日这出无甚异同:荣王会替他担下罔顾忠良的罪责;世家则重新团结紧密、且对他感恩戴德。所谓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不外如是。
所以戚晋沉默以应,从头至尾不发一言。
他却不在忧心未来。
连太师他自己也曾护下侵吞国帑的周庵,凭什么偏他戚晋得处处不偏不倚,时时刚正不阿?朝中上下,又有何人就敢说清正廉洁;九州四海何时又如此非黑即白?他虽然连眉头也不曾皱,但这满腹怒怨荆风可听得太过真切。贴身暗卫记起初见之时,对面明明还是个过分活泼好动的皮猴子,当天就因自己说话太冲扑上来昏天黑地打了一架不算,后面还又追到小黑屋里和挨罚关着禁闭的自己又补上一架——那时候荆风还不是惜字如金的亲事府典军,戚晋自然也不是常年冷若寒霜隔三岔五偷偷关起门来生闷气的荣王。可是正如在文雀面前,荆风总有许多话想要一吐为快一样;在木棠面前,这人总似有几分儿时生龙活虎的模样。就比方说现在,木棠冲进堂来的那瞬间,荆风就看着一旁那黑似锅底的面庞瞬间被膛火烧亮:光彩夺目的,还隐约透着些红气,他甚至笑起来,连重瞳的眸子都跃动放着光。
“我不该总在她面前眉头紧锁,会让她担心。”这句话是昨晚戚晋对他郑重强调。或是自言自语?荆风不在乎。
“朝中明枪暗箭经年不休,总是那老几样,谁在乎!”这是荆风在这一刻读懂的。荆风忽然很在乎。
林怀章更在乎。
他经钱氏提点,从钱家脚不沾地赶来,还未上堂便道尽忠皇帝非是良策,接着俯身告罪直言自己近来因家事分神所言不妥。于是前一瞬还乐呵呵蹲在木棠身边那人应声站起,背手冷他一眼,多少有些唯荆风能察觉的慌乱。黄毛后生还在说什么“此番恐无法可解”“并非总能算无遗策”“眼下当静观其变”云云云云,一句一句接一句,戚晋的眼神便不由要向木棠那头瞥去:先一眼飞快的、再一眼轻飘飘的、忽一眼偷笑的、而后是一眼……
暗淡、沉默、继而怒气汹汹的。
目标就在木棠膝间,是团脏污、兼有血迹,印在蓝白色的裙裾上甚是扎眼。偏生她自己还全然不觉,不光方才要急不可耐跑来讲些戚晋早就知道的道理,这会儿还误解了上首神色,举一反三主动跳起来要去送林文学出府。戚晋下意识向前一倾身,却到底收回了袖中欲举的手,只是硬挤出个笑,轻轻点头。其后,几乎是她刚刚离开朝闻院的片刻,荆风便蹑足跟上前去。
他根本不该跟出去。
——————————————————————————————————————
“她与林文学邀了功。
“林、林怀章避了嫌。
“而后,她问林怀章要了字帖。说了些读书所感。”
小姑娘一本正经,还边说边点头,一时将林怀章都惹笑:
“原来书中写的不都是对的。有些就像我娘以前讲的故事一样,离奇、有些莫名其妙:哪有人眉毛有八种颜色的?重瞳倒是没错。但那些周文王啊重耳啊什么的,肯定都在胡说八道。”
小道树影婆娑,墨渍润透宣纸:先印成道微笑的断弧,又四面弥散开糊成一片深沉的阴影。荆风上前去撤了污纸,顺手接了毛笔搁下:
“林文学作了提点,后说起钱氏。她说愿良宝林去信,以作慰藉。”
“她自己提议?”
“林怀章已婉拒。”荆风赶忙道,“其后。济成堂的郎中替她看了病,但又被薛氏请去,少顷才能来复命。另外,木棠既有临写字帖之意,属下便取了《皇甫诞碑》拓本已送去东厢房。”
故事告一段落,就这样。他说罢便牢牢闭嘴,可戚晋偏还等着他。他漏了节重要信息,关于木棠膝间的伤。荆风佯装无事干熬了一会儿、又一会儿,终究是躲不过那双重瞳冷冷探寻的目光:
“段孺人请了薛氏及其子——是国舅外室和国舅……”
“我记得。”
“请他们来暂住。毕竟郡公府……”
“我知道。”
“郡主正巧一起回来,从大理寺狱……”
荆风知道自己笨嘴拙舌,所以向来三缄其口,可现下越是避而不谈,却反而说出更多扫兴话。上次口不择言而不自知后八岁的戚晋扑上来和他打了一架,荆风想起往事,悄悄向后退去一步:
“郡主、下马车、跑得快。正门口、撞到薛氏乳娘。薛、氏、其、子……”
“便是外室之子一样姓杨!又不在母亲面前,用不着装模做样!”
“杨公子、小公子险些落地木棠飞身去接摔倒磕了膝盖。”
他等了一会儿。
“……木棠方才回去后薛氏已送了补药,并当面致、谢。”
“致什么?”
他真不打算再说话了。
“仇啸!正门前亲事调进来,本王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