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25章 月升月落暑气横(2 / 2)四无丫头首页

“浪费什么……怎么也不该糟蹋粮食啊!糟蹋粮食挨雷劈、下辈子会饿肚皮!这么些……这么些,该得多少人的口粮!”

“待会儿拿去喂鸡,就算不得浪费了呗。”小之自以为得意,又递去只小木碗,“不过我自己也够呛,我不扬着玩了,姐姐你帮我掺些水,我自己揉面去。完了也上锅蒸了,我自己吃个干干净净,这样总不算浪费。”

“还得你说才管用。”文雀在一旁小声抱怨,“我刚才说了好几句,这小祖宗可全不放在心上。还说要做蜜糕给小公子当生辰礼,照她这么闹下去,怕到天黑了也做不出来……诶!又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今晚,是杨忻的周岁宴。

一家人要热热闹闹坐在一起。便是没有他生父,还有他表兄、妹妹、姨娘,和、娘亲……

“周岁宴,还得抓阄的吧……”

“是这么个习俗。”文雀应道,“你抓了什么,顶针、种子、吃的还是玩具?”

木棠捞起盆中已经成型的面团摔打在案上,再扑上一层面粉:

“没有别的,就是这个。”

娘说过好多次,阿兄也说过好多次,她当时没有丝毫犹豫,手直勾勾就往面缸里伸。爹爹想拦着她,还是娘说小孩子没关系,由着她瞎闹胡玩,甚至还在一旁帮腔:

“这是好事啊,阿蛮以后能吃饱肚子的。”

后来娘说一次,她就反驳一次。左右当时她面前孤零零只有一个面缸,她还能摸到别的东西不成。“那年头还穷嘛。”娘总会不好意思地笑笑,“笔杆子呀啥的又用不上,还浪费钱。不过年岁这不是慢慢好起来了。以后啊,咱们阿蛮和阿勇,一定顿顿都能吃得饱饱的!”

以后?

哪还有什么以后。

吃饱与饿死,又有什么区别?

“木棠!”文雀的尖嗓子猝然响起,手下面团登时被她压扁,“你怎么回事?身子又不舒服?厨房里太热,你要不出去喘口气,我看着小主子。”

“我没事。”

我自然没事。

从来都没有什么大事。

“我从前想不通,不知道、抓面粉原来是这么个寓意。加点水、加点油、加点盐、加点酵面,加点糖;加点花瓣、加点蔬果、加点肉。什么都能包,还能成为很多不一样的东西。虽然要任人搓圆拍扁,但你看,这么揉着揉着,它就光了,白滚滚圆胖胖,很好看。要是不经历这些,就像小之闹我的面粉一样,没个形状,柳絮一样风一吹就跑,还不能拿来吃,只让人呛着咳嗽。”

她回头笑看一眼文雀,下手将面团压得愈扁,再擀圆摊开,撒了玉米面又叠在一起。刀头哗哗作响,还缺羊肉块、羊肉汤,猪油……

“主子要做的是蜜糕,你切的是面条。而且还没醒面。”

“蜜糕是你提议的你自己做,我做的是宵夜,本来就不一样。”

她手下片刻不停,还有心情回嘴,但那场生辰宴之后……

她到底没能撑到所谓的宵夜时候。

荣王府四位主子齐聚一堂,临丹阙的烛火点得亮堂。木棠却僵在最角落里,静静只望着窗外的月光。无数喧嚣吵闹的声音萦绕耳边,可她听清了记住了的,只有几个字眼:姐姐、兄长、好阿兄、还有……

还有“娘”。

“你摸摸、忻儿手腕有这么粗!舍悲姐姐才送的银镯子就要套不上了,可不是我这做娘的功劳?”

“忻儿才不喜欢蜜糕,会弄得满手都是,来,让给娘,娘替你吃……呸,怎得倒是苦的?”

“我知道郡、长公主一向瞧不起我这后娘!”

“我管她做什么,她金贵着,我又不是她亲娘,我甚至算不得她的娘,自然管她不到。我只管我的小忻儿,要长得白白胖胖!”

“险些忘了,还得抓阄!忻儿别闹!乖乖听娘的话,待会就抓那拴了红绳的印,将来能做大官的!”

“这谁放的匕首,别伤着我的小忻儿!来、不哭!娘抱抱!”

“抓着匕首也好,以后咱们做大将军……不行,可不能上战场,娘要睡不安稳觉!”

“今儿一过,忻儿就满一岁了。前些天已经快会走路,舍悲姐姐你说是不是过几天就会喊人了?来来,先认认,苦瓜脸还生气的是你姐姐;她身边是你兄长,你好阿兄,给你送了大礼呢!这是你姨娘,叫姨娘……不行,不许叫姨娘,第一声该叫‘娘’。”

“忻儿和娘最亲,是不是?忻儿第一句话,一定要叫‘娘’,嗯?‘娘’,‘娘’,别看你表兄了,好好跟娘学,很简单的,‘娘’,就这么一个音。”

只有一个音,只有一个娘。

我只有一个娘。

我娘……她死了。

我,没有娘了。

烛火噼啪轻响,好似黄河决堤。那条狭小的隙口一路裂入无尽深渊。潮水汹涌倒灌而入,她的天地,刹那便分崩离析。

我娘死了。

死在去年年尾,死在陇州。

她掐住了手腕,任这九霄雷霆一遍遍滚过心头。

陇州祭拜当日她其实并不伤心,一点也不,回来之后也不过只觉得麻木,就像睡过了趟,醒来后隐约的头疼。她知道娘亲死了,可死了便死了,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有甚么要紧。她不该质疑、不该愤怒、不该伤心,她娘早就不要她了,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她不在乎,一点也不。

可是那座柴火劈就的墓碑,离她越来越近了。

其上凌乱的字迹,越瞧越清晰。

直至此时此刻。

直至此时此刻。

娘不会再抱她坐在膝头,不会再给她唱曲儿哄睡,不会再给她做羊肉汤面,不会再对她笑,不会再跟她说话,不会、不会、永永远远、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没有将来、没有来世,没有神佛更没有鬼怪,什么都没有、她什么、什么都没有。

她甚至连眼泪也没有。

村子里遇到红白喜事,一定要请唢呐对庆喜报丧。凄哑生涩的乐曲漫天响,她曾见着李二伯七尺的男儿哭天抢地闹起来,扯着衣服要往墓碑上撞;她曾见着燕谷他娘不言不语,眼泪雷雨似的浇湿坟头新土;她也曾听见山头那户人家夜半时断时续的哭嚷,就像树上猫儿再叫;她更曾听说隔村有位老妪盼子不归,哭瞎了一双眼睛。

可是阿兄没了的时候,她浑然不觉;爹爹倒下的时候,她怔然发傻;如今连娘亲也没了,她只觉得屋子里吵闹,脑袋闷着发疼。宴席转眼就散,她一个人落在最后,不知不觉就离嬉笑声远了些、再远些。出临丹阙向右,跨过花园,路过那片荒芜的耕地。她推开哪扇偏门,绕入哪处庭院。灯火在门那头,此处只有一瞥月光,就落在眼跟前,她却懒得去看。陇州已不是她的家,她没有话要求月亮捎带,自然不必讨它的好。她靠住门滑坐到地底,只是埋首捂住脑袋,深吸口气、再一口;抽抽鼻子又使劲儿,她依旧憋不出眼泪,脑袋却愈加发昏。没有娘,没有爹、没有阿兄、没有家,她是没人要的孩子。她实在用不着哭。

她就这样发怔了许多时候。以致她以为自己已经睡着,门扇的轻响是她的幻觉——可却不是。左侧门扇的确被轻轻顶开个缝隙,有个两指做足的小家伙背上驼了块糖糕,轻轻蹭到她脚边来。

“我没有娘了。”她轻声喃喃。

“但是我有蜜糕。”

伸进门来的是他宽大厚实的手,轻轻响起的是他低沉清朗的声音。木棠出了一会儿神,才将他手背上的糖糕摸了来。那两指为腿的家伙就转个圈走回去,还自己乖乖将门原样合上。

“……你、为什么要来。”

“夜半望月,可惜今夜有雨。”

“为什么,不避雨。”

“我想等雨后碧空。方才说了,我是来望月,雨后蟾宫自然更加皎洁无瑕。”

“可惜那场雨兴许下不来了。”她将蜜糕握在手心,环臂把自己抱紧,“电闪雷鸣、不是什么好事,会淹了庄稼,还要劈了屋子,扯烂窗户。我很怕,我不敢。”

“闷云无雨,那我就赏云。”

她将脑袋靠住膝头,良久无语。夏日的夜当是烦闷的、聒噪的,此刻却居然缄默、而冷清,唯有细微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又在夜风中轻易散去。她搓搓被蜜糕粘腻的手心,终于想起来,这当是文雀做的那一盘:“放了莲子碎,但莲心可能没去干净,小之一直在旁闹腾,文雀姐姐顾不来。”

他没有说什么,但第二块蜜糕马上就被驮进门缝里来。

木棠却将那蜜糕放进他手心里。

“我喜欢吃苦的。莲子苦、怜子苦,苦是应当的。”她说着,将握了多时的那蜜糕一口吞尽。门那边也传来些窸窣的咀嚼声。她向上抬头,看着半明不暗的月亮,依旧与陇州一般无二的月亮,依旧与儿时一般无二的月亮。他抬头看到匾额题字,依旧与少时、一般无二的匾额题字。

“此处名为‘桑竹庭’,我有些时间不曾来此习武,或许有些荒落。靠西墙下,有一株桑树、两支竹子比其他的要低矮些,是被你二哥剑风削去,不知还活着不曾。”

“花花草草的,韧性很强。越剪短,越爱长……你刚说习武,就是和二哥一起?”

“嗯,虽然次次落败,但的确酣畅淋漓。不论心中有何苦闷……你愿不愿试试?”

“……我兴许不需要。”

月光被云层掩去,她站起身,用那沾满蜜糖和莲子碎的手拉开两扇大门。视线随即被那身藏蓝的衣衫填满,细小流淌着灯火、点缀着光点的,浩渺博大、深沉温暖,就像宇宙洪荒、那浩渺星空。

她张开双臂,扑向此中。

“我不是一无所有。我有二哥、有文雀姐姐、有小之、有弥湘、有吃有住,有手有脚。”

身后悬空的手,缓缓轻抚上她的后背。她的双眼,便终于淌出两滴泪。

“你还有我。”

他慢慢、慢慢将她抱紧。

阴云丝丝缕缕地去了,月光清疏而缄默——这是曾经照在南山的月色,是曾经照在茅屋的月色,亦是曾经拂过碑铭的月色。茅屋虽破,能避风雨;寒舍虽贫,能安一隅;月光虽轻……

可贯今昔。

“我毕竟还活着。”她轻轻喃喃着,松开戚晋向后退一步,垂首去搓起粘腻的指间,少顷,却忽而抬起头来:

“我是不是弄脏了你的衣服?”

“我也弄脏了你的。”他一晃手,“扯平了,不用道歉。”

“但我还吃了蜜糕。那是给小公子做的,就算小公子吃不得、薛娘子也不喜欢……”

“我很喜欢。”他眉眼带笑,轻轻点头,“薛氏既不喜欢,放在那里也是浪费,我私自作主偷吃了你的心意,你不会生我气吧?”

“不会。只是我刚才吃到的,就有些是苦的。你要是喜欢吃,我再给你做一碟。”

木棠说得认真,甚至马上就要走。戚晋就跟在她身后,在路过协春苑的时候却拉她进去、郑重叮嘱:

“今夜太晚,你该好好睡觉。明日、明日再做了,我一定敞开肚皮好好吃。”

“那以后每天早上我都做给你,反正我也要早起。”木棠望着他眼角眉梢的关切,鬼使神差般喃喃道,“就算是……就算是我交的束修,毕竟你教了我那么多朝堂上面的大道理。不过今晚上吃过了蜜糕,明天要不要换些别的?你随便点,我什么都会做。”

“甜的。”戚晋没有半分犹豫。

“甜的?”

“蜜饯果子糖糕麻团,只要是甜的,样样都好。”戚晋一口气说罢,一倾身凑到她耳边去,“只是一定别让段孺人发现……算了,你趁人不备,买些蜜饯果子来我就好,早起下厨很是劳神,你睡得本就不多,没必要这样辛苦。”

“我乐意、”她大话说了半句,又将舌头咬住,“可我还得看书、还要照顾小之,小之是我妹妹,二哥是我二哥,哪样都落不得……那也好。正经铺子里做的,必定要比我做的好吃、更花样百出。但为什么要‘趁人不备’?这不是个好词。”

“您同情可怜则个吧!”他连连拱手,“母亲说吃甜食不好,都出宫建府了她还放心不下,还要买通了段孺人做眼线。所以我的身家性命,可都压在你身上了。要是走漏了风声,我就唯有去见阎王爷……”

这回木棠大大方方,一把捂了他的嘴。

她接着、却终于是诚心实意、缓缓地笑了。

往后的日子,小姑娘得空就往外跑,京城的各式甜点很快被她尝了个遍。有一日她又趁着午憩时间跑出去,恰好在千觞楼门口撞见直揉眼睛的张祺裕。两人闲话几句,张祺裕听她问起可口点心,马上应声道就这千觞楼、那荔枝膏可谓一绝——“是专从岭南快马运来的荔枝,多汁多甜,还是楼内的胡姬亲自下厨。‘指若削葱根’呐,看着就叫人骨头酥,那双葇荑做出来的,沾了清香馥郁,只尝一口……”

木棠这回是真羞赧无措、脸红到脖子根。她讲他喊住,又求他帮忙——她自己依旧不敢独自一个、去那露肩膀露肚皮、缠着蛇敲着鼓的晦暗地界。张祺裕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接着向里一歪。一楼的戏台上有人正在翩然起舞,引得下面人山人海一阵接一阵的叫好,看样子很是热闹。张祺裕不等她看个分明,拉她到街对面的榆树下,连唾带叹又揉起眼睛:

“你可知那上头跳胡旋舞的,他娘的竟是个男子!”

“男子?”木棠瞪大了眼睛,马上也皱了鼻子,“男子?”

“可不是!亏我还听说什么千觞楼得了位大美人儿,专程来的,实在扫兴。这地方啊,我是打死也再不去了,实在对不住,帮不上你忙,你找别人、你去别处瞧瞧,我请你都行!”

他话都说完,连影子都已经逃跑。木棠叫又叫不住,进又不敢进,竟是自己掏钱买了几颗新鲜荔枝,还专程往宫里去了封信,要向弥湘讨学。今日油纸里包的是栗子糖,新家铺子的,五天前买过,正好在归家路上。她回府、还要再支开厨娘,熬一碗融融的红薯甜粥。三伏天,总该吃点热乎的,养养肠胃。他不是常忘记吃饭,时而胃疼么?

今日天黑得早,墙沿却是有灯的,她不必怕。门前亲事不曾拦着,她长驱直入,却见正屋阖了所有门窗,却不点灯火。月光斜入,她放下食盒,接着却听着他发紧沉闷的声音:

“烦劳你、走一趟大理寺狱。

“舅舅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