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二十一载,陪着皇后熬成了太后,庆祥宫的日子却不见得比宁泰宫里安稳,更别提什么颐养天年。昨儿太后更是闹了一整晚上,似梦似醒说着胡话,间或还将东西乱砸。执仗亲事们已调出宫去,除了马静禾和贴身徒弟,还有谁敢上前伺候?连当值奉御都摆摆手,推说心病乃需心药医,太医署实在无能为力。该是时候让乐福斋做场法事,或许再找一个杨姓孩童为伴?这回马静禾要亲自挑选:年龄最好大一些,六七岁上,不能像杨华那般懂事得过于沉闷;上蹿下跳越皮越好,一定逼得太后母性大发,没时间理会前朝后宫一众腌臜事儿。可是清晨才将此事一提,自己上手梳洗着的太后竟发了更大脾气。庆祥宫正殿泼了水倒了盆不算,连珠钗衣衫都散落一地。马静禾立刻就将人往露华殿送信:
今日采选,宁泰宫诸事需得馨妃一力操持。“这是太后信任,考验你治理六宫的水平。”口信得如此强调,半句不能提太后病重,哪怕后宫对此早人尽皆知。皇帝倒好,全不似这般遮遮掩掩,早朝上了没多久,光明正大退回昌德宫,只派几名昭和堂姑姑去隆安殿充数。许多人猜测昨日揭发的假孕一事使其颜面尽失,乃至对世间女子心生忌惮,恨不能避而远之;也有人以为皇帝此举全为宜妃,意在彰示心之所向,重申忠贞不二。马静禾拧巴了一夜的眉头闻讯却舒展:她知道还有种可能,那是一种希望,一种新生的信仰:
皇帝的病,或许从来都没有起色,或许正变得更糟。
在这种关头,如论殿下与太后如何怄气互不搭理,马静禾也终归得亲自走一趟荣王府。所幸,在她安顿车马之前,殿下逆着归家欢庆的秀女们,一人一骑入宫来了;且直奔庆祥宫,见面就问太后,哪怕自己尚未大好,低低咳嗽不停。“奴婢昨儿也劝太后,奴婢知道殿下不是故意不闻不问;是真真病着,也不敢来给太后过了病气。”先将这孩子拦远几步,马静禾接一碗煨了许久的雪梨燕窝羹来先给他用了,自己提精神一旁再细细劝劝,“太后娘娘是还在生气,但那是气你不爱惜自个儿身子。既然没有大好,便不必急着来见。殿下且回罢。奴婢会仔细劝着,宫内什么也不缺。自个儿的亲娘么,哪有隔夜的仇。倒是你如今这副样子,瞧见了反而让太后伤心。”
她这么说,自己却快要倒下去。小徒弟麻利搀扶着,荣王叹声气,抬头向正殿长望,半晌却居然迈不开步子。是否自己又当去长跪、请罪,看母亲咽泪、皱眉?这样的流程他们已经走过太多遍了,还费什么功夫呢?可如若他不情不愿,非要节外生枝,母亲必然又“急症发作”,得哄得他自乱阵脚连自己答应了些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在这里驻足暂停,不知多少次打起退堂鼓,多希望这会儿和阿蛮一起床头依偎着,他看什么书,阿蛮就做什么梦,一会儿摆了满桌盛宴,吃完还能去看月亮。一天天,就这么简单。
可阿蛮说:“你不许欺负我娘。”将母亲想作岳母,会不会轻松一些?眨眨眼又勾了唇,再叹一口气,戚晋便向前进。一路越过雪山,穿过瘴气,跑完了沙漠,再渡一条大河,最终眼前只剩一道门扇,雕花精美,用料考究,摊开在漫天乌云下,璀璨迷离地吸附着他的手,却好冰冷,入骨刺痛。或许利如锋刃的并不是这扇门,是推门瞬间迎面飞来一个影子,是门内应声响起的一段怪叫。嘶哑如猿哭,尖锐如鸡鸣,总之是什么非人的怪物,在此盘踞,又极尽痛苦。戚晋将它的信物捡起来:黄绸封面,龙凤呈祥,原是他偷天换日那本假礼单。内页大多撕毁,有的用朱笔狠狠抹去。施虐者之怨憎可见一斑,但却居然不仅于此。有个侍疾小宫女继而仓皇逃出,往西厢招呼开了所有门扇,满满二十三箱寿礼——一样不差,就尽数展露眼前。
好奇怪,现在居然是初夏。
戚晋有点想偷阿蛮的手炉。
“你……为什么……”是那个非人的怪物,躲在不见天日的洞穴里,发出肖人的声音。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一败涂地,为什么大义灭亲,为什么弄虚作假,为什么、忤逆不孝……我前半生颠沛流离,好容易有了你——我唯一的儿子,长子嫡孙,康佑年第一位亲王,众星捧月的元婴,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害死我的弟弟,侵吞我的寿礼,造反赌上我的性命,再弃我于病困潦倒,不闻不问。我病了这么些天,侍疾奉药你不如皇帝,开解宽慰你不如宜妃——他们孝顺、不计前嫌,对我毫无保留;而你呢,我的儿子,你愚蠢、一意孤行,恶果却要我来承受。皇帝是看在我的份上,对你网开一面。“哥哥绝对不是成心要谋反。”他对我这样推心置腹,“可是再有下次,他攻进宫来,儿子,怎么保得住母亲您呢?”
是了,他是我的儿子。而你,是我的敌人。你要毁灭我短暂的安宁,正如你杀死了我的弟弟。
你给我……滚出去!
“娘。”他叫,声音有些畏缩地,孩童一般,似乎张皇无措。有什么久违的情感便在她心下燃起了,是她的孩子在外面哭泣么,她该要怎么保护他?可是那个矫揉造作的声音接着说下去,越说越凶相毕露,獠牙几乎亮在她的眼前:
“追封外祖,朝内朝外颇多非议;祖宗立祠,劳民伤财更不宜推行。母亲身为太后,以天下养,已经福泽深厚,外祖泉下有知,必然深为欣慰,此情此感如何是虚名浮利可比?”
静默,大段的静默。初夏的黄昏,闷得像摆满了蜡烛。斜倚床栊,或长跪廊外,他们相隔原来仅只一道摇摆不定的门扇。可是晚风不停,扑棱扑棱两面开弓,凿子一样将他敲打。他看见高山向自己倾轧,老狼追出巢穴一个劲狺狺狂吠:“无知竖子……”不再是静默,的确,是他母亲的声音,“自小炊金爨玉,哪知你外祖漂泊奔劳的辛苦!出尔反尔,自私自利……”
往后或许还骂了些更为不堪入目的,曾与火拔支毕阵前对峙的荣王戚晋,瞪着据说象征着枭雄的重瞳,一时竟然傻了。仰身而望,茫然无措的眸子里,竟然涌出幼子般的恐惧与张皇。“母亲……”无知无觉着,他是否依然落泪?“儿子不曾指责母亲,反而百般包庇。母亲还要儿子愧疚不安,一丝怨言,也无吗?收受贿赂,包庇舅舅的,是你啊……”
预想中的一记耳光并没有到来。母亲摇身子将挣扎上前来的马静禾甩脱,擂胸跺脚,又是气滞血瘀模样,甚至拿嗓子眼里呜呜咽又磨出些哀嚎,眼瞧着就是要倒。戚晋看着,看着,忽而觉得有些好笑。病得不轻的原来是自己,久病缠身的本来是阿蛮,母亲故技重施,这又是演给谁看呢?
以自己为人质,戚晋曾经太过在乎;以自己为人质,母亲显然并不在乎。
他不是个孩子,他已经疲倦了。
母亲走了。童昌琳不知何处找上前来。“陛下赐婚。”他急不可耐,“殿下!陛下赐婚!”他在说什么?“卑职的姐姐,是中书令的儿媳……”他在说什么废话。“她传话说,赐婚、陛下——给中书令的二女儿,和殿下你!中书令已经接旨,还有圣旨,或许往王府上去!”
头疼。
圣旨,还在司礼监手里。司礼监么,宫门落钥,被他强行留在府上借住。随旨有把伞,阿蛮拿来遮了雨,谁知道那是什么,又有什么寓意。现在没法进宫,他便去李家先将事情讲明白就是。可是老太尉将他堵回来。
后来他说,他要出关。
“外患不除,无心安家立业——这或许算是个好理由。”“外患”一词,他指的是楚国,“太尉今晚来见,字里行间总是不满。秦秉正所谓‘领兵决策有失’,说什么‘人之常情’,流放岭南要寒了朝中将士之心;偏偏范自华逃过一劫,任君生之死轻易就偃旗息鼓,两相比较,他作为武官之首,自有郁郁不平之忿气。尤其是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丰州既安,伊沙甘三州却处境堪忧。”要挪出被窝撸袖子干正事的小丫头很快被他摁头塞回去,“楚国内乱正酣——这话也不知是燕人、还是朱家本来楚国的同党私下告知,太祖生死未果,后人各自为政。苏钦孤军深入,也不知如何能安定此局。”
“所以呢?”小姑娘瞪眼睛瞧他,“你要去甘州、还是沙洲、伊州?他们内乱,总和我们大梁没有关系。我们坐山观虎斗,总不用搅和其中。”
“太尉也这么说。”戚晋苦笑,“左劝右劝,又说苏钦功勋卓着,所向披靡;又说他饱经沧桑、备尝辛苦;又说正当枕戈待旦、拔擢人才;又说我不必杞人忧天,自请出关。甚至于……”
甚至于关切他这晚辈,乃至忧心子嗣宗庙的地步。
“我听他这么说,好像很在乎你。”李木棠却很高兴,“不止因为血缘关系是不是?他不想你去冒险,是不是、是不是还像去年刺驾当时一样,如有万一……你还是储君?”
“他只说自己年岁大了。钱遵病倒,跟着莱国公也染恙下不得床。自杨务本进京,更觉风云变幻,感叹力不从心。中书令也是忧虑,依旧想独善其身,读不懂皇帝此举,却怕越陷越深。他只是不敢抗旨,明日还得去见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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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跨院送走了荣王殿下,李攒红仍旧未眠。小雨已经停歇,她想出去走走,或许假装迷路,试一试那客居西院的小郎君。杨刺史今夜不会回来了。而她李攒红呢,到底还算不算别家新妇?母亲问过了父亲,要她宠辱不惊就好,一切自有陛下与父亲安排。父亲的确安排过了,所以她今夜别想出门,得点灯熬油着,和妹妹们一起抄写经文,甚至裁制孝服呢。
只是这些活计一点不费脑子,不妨碍她想一些出格的事情。李攒红,在今夜,至少已经不再是中书令中规中矩的女儿。而且,她并不会为此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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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户出什么事了?”她问,“夜深了,你不是会过了老太尉,劝完了中书令,大功告成回家睡觉来的。你是和我说公事,又要出门去,彻夜不归……是钱老大人?”
“是舒国公。”戚晋摸摸她炸毛的小脑袋,“我在李家时得的信。毕竟五朝元老,本该立即起行,今夜便替皇帝去守灵。可我想我得回来告诉你一声,赐婚,还是……你得再等等。”
“舒国公……老太师……没了?”
“太尉近来少眠,早就说有不祥之感。我以为他说的是自己,却不想先走的是……”戚晋叹声气,附身过来最后讨一口便宜,“所以今夜还得求菩萨主持府中大局。我或许一整晚都不回来。明日,明日我再去见皇帝,或许还得往中书令府上再走一遭。你放心中书令立身正直、两袖清风,倒与范自华之流不可相提并论。陛下道采选时一时起意,只念着是桩良缘……”
“你要不要走?”李木棠拍他,“还是要继续帮罪魁祸首说话?”
“你误会他。”戚晋坚持诡辩,“无论亲事、抑或赐婚,陛下只是……”
“你和他说了你要娶我。你没撒谎,他没耳聋。出尔反尔,就是另有图谋。”小姑娘打个哈欠,分明困了,说起道理来依旧头头是道,“中书令两袖清风,可为这件事情,谁保证不会要和你生了不快?这不是硬拉他下水是什么?何况就算不说这些,随圣旨送来那一把万民伞,不更是赤裸裸的警告威胁?或许根本就不是华阴百姓所谓,而是有人成心栽赃谋划,正如亲王府、正如亲事府、正如……”
戚晋本提膝半跪床畔,这会儿就塌身下去,脑袋抵着她的下巴,塞住那无数无数的“正如”。他将胳膊塞进暖和和的被子里,搂住她单薄的脊背;又将脑袋塞在她颈侧,深深藏起。“阿蛮……不要说,不要说……”他在叹息,或许已是梦话。“我知道。有些事情,我不想做,可我知道,所以我会说。还有许多事情……”
“……太后又和你……”
他“嘘”一声,把冷气贴下巴吹过去:“乖,好好睡觉。做个好梦。明日我会回来,后日、什么时候停灵出殡……”
李木棠就说“我也要一起去。”她毕竟已经今非昔比,就说今晚战绩辉煌:临危不乱、雷霆手段,既趁机逐出几名小吏、清肃了亲王府叛徒;又掌权立威,杀鸡儆猴——哪有不乘胜追击的道理呢?
哪怕已经满城风雨,即便行将大难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