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85章 杳无音尘自作谶(2 / 2)四无丫头首页

郭蒙行动迅速,一本图册数盒样品很快被学徒摆在桌上;打起算盘是明算账,出谋划策又格外循循善诱;听闻她午饭不过草草应付,还立刻张罗着得布上满桌佳肴,请诸亲事同席落座哩。总之这生意没一个时辰便敲定,郭蒙身为亲家,擅自便帮张氏虔金号做了主,张口就给了三成折扣。“……不是念旧情徇私啊,是要李国令……身边的王府亲事,帮张家一个大忙。”

据说是故态复萌,又有十天半月醉生梦死不着家;且这回栖身秋水梧桐斋,还是个假寺庙真欢场,藏在什么僻静清幽之处,建观音庙,又立铜香炉;鸨母带了僧帽假扮沙弥尼,淫窝堂而皇之还叫作“僧寮”。郭蒙仅仅提起,清俊面上便现出窘色:“卢兄总怕正前一时激愤做下错事,与在下商讨,还是请小四公子回家呆着安稳些。他如今也老大不小,亲家公那头正好张罗喜事……”

李木棠便知道他为何要逃家了。避免连累家人是其一;躲避相亲是其二;再有,便是一以贯之的韬光养晦:“我张家线下需要一个无能的浪荡子。”他会晃着腿,百无聊赖作此回复,“甜水庄烧了,原是我无能。康旺饭庄又是谁暗中谋划……十道采访使是你相公的好主意;偏虔金号进来又被诸市司牢牢盯上……我难道再大出风头,帮你名下那些铺子起死回生去?”

吐一口酒,回身挽上信施主的腰肢,他要在秋水梧桐斋烂醉狂歌,将改邪归正这些日子落下的极乐加倍讨要回来。“摊子铺大了不好收场……到时兄弟几个撕起家产来……且免了!我就是个败家子的命!”

压在地契之下,其实还有份额外的心意。李木棠收了贿赂,难道当真翻脸不认人?兜兜转转,童昌琳驭马到底去往那清净之地。孤门一处,颜色斑驳,半阖不阖,上无匾额,不悬桃符对联,内里先见观音庙一座,铜香炉慢燃青烟。四下不见香客,迎上前来是名严实带了僧帽的沙弥:合手道“善哉”,面上神情尤其虔诚;更轻声细语,恐惊天上之人?

五月廿九,智海长老在宝华寺开坛讲经。李攒红难得被父亲点了名,要她随娘亲兄嫂一并前去观礼。“另有件事。”这些话是父亲转告母亲,由后者委婉来劝,“荣王明日拜谒佛祖,叩问天意。地点,同样是宝华寺大雄宝殿。你、若是不想去……”

李攒红只问:“叩问什么天意?”

“或许是他回心转意。”母亲犹豫踟蹰,似是向往,似是担忧,“前些日子荣王向陛下递了道请封折子——请封那陇州李氏木棠,为五品陇安县主;不说皇上答不答允;违礼逾制,宗正寺首先无从松口。另辟蹊径,他这是要搬一尊佛祖出来,以堵悠悠众口。可如果如此孤注一掷,为何讨的不是一纸赐婚诏书?”

“……可女儿已经许给了纪王府……”

“新的圣旨,仍未颁下。”

母亲言下之意岂不明白。攒红猛一颤抖,眼中泪掉,却是摇头:“荣王殿下,为了那位李姑娘,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谁人不知他情深,谁人不道那李姑娘可怜。要女儿强拆姻缘,去那令人蒙羞的所在,岂不是太看轻女儿了吗?荣王府不要女儿,这是明明确确昭告了天下,长安城谁都知道的事实。女儿即便落选,却也不肯自降身份,巴巴地把自己送上去,任人作弄。即便纪王有不足之症;不,即便是旁的贩夫走卒,无妻无子,却是清清白白的……甚至哪怕终生不嫁!对女儿而言,也自取其辱,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母亲便含泪抚掌,连声慨叹这才是自家宁折不弯的好女儿。李攒红心下却惶恐,其后的请求甚至不自觉露着气、灌了风:“……可是,女儿还是想去看一眼,就算是为这场有缘无份、遥遥作别。不是羡慕,不是嫉恨,不是恼怒,不是羞愧……女儿也说不明白,忽然之间为何就有了这个愿望。让女儿去看一眼吧,此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儿都心安!”

所以李攒红去了,伴在娘亲身侧,跟在兄嫂身后;戴一顶帷帽,通身素服。清早起个大早,赶车到山下,山路宽阔修了台阶,对于她这久居闺中的依旧不太好走,以致他们到得晚些。大雄宝殿内僧众依然分立两厢,檐下亲事一字排开,殿外香客亦是摩肩接踵……李攒红要如何踮脚偷了空当,竟然正正好看清那主持接过签后上演的袖内乾坤——

风吹开了帷帽,只一瞬,却足够她笃定:主持解的,并非荣王方才抽中那一签。这是场排演好的戏,为了那个李木棠。不,该称呼李县主了。就这么轻而易举、光明正大糊弄佛祖?不忿么?嫉妒么?要拆穿他们么?只用高声这么一喊——

李攒红却将踮起的脚降下去,帷纱落回面前,杨家小郎随前任华州刺史离京时带飞的那一颗心,至此终于落地了。

这样的情分,杨家小郎给不了她。往后的纪王、或是别的哪个男人,统统都给不了她。人间至情本就稀罕,可遇而不可求罢了。她如今亲眼得见,除了讶然长叹,还能做什么呢?便祝福他们白头偕老吧,也不服月老辛勤忙碌。你听,那头说,是大吉呢!

“上上签,檀越大吉、大吉啊。”解签的住手捧签纸,递上近前。戚晋却并不接,住持会意,半斜向殿外,朗声念出纸上签语:

“十六签,‘有凤来仪’。诗曰:

‘三九隆冬岁月长,孤山朔雪世苍茫。

本为神木梧桐树,自有青阳引凤凰。’

“解作命里显贵,生有仙缘,苦尽甘来,一鸣惊人。所问凡事顺吉,无往不利。檀越,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而后,掌声雷动。人群中一抹飘白素服,转头远去了。浓荫蔽日,指头鸟啼,再之后的热闹,都该涌向智海大师讲经的菩提坛。再无人知晓,另一方真正被抽中的签语是如何掩人耳目,由亲事典军送至荣王手上。可惜无主持解惑,沉吟思索,总似不解其意。或许一切其实糟糕透顶,正如他一路行来,从无着落的一颗心。

清晨鬼使神差,是他自己弃了平夷不用,转而牵走阿蛮那匹老黄马,像是成心和自己未好全的尾椎骨作对。撇下阿蛮这几日,重归朝堂总要累个通宵,颠来颠去总觉得眼也花了,头也疼了,胸口莫名其妙,也不知带着对谁的气。是为皇帝雷声大雨点小的意图?除时丰派往夏州查察内乱源头外,各州道采访使大多竟是世家大姓自己人。戚晋为避嫌专程称病在家躲懒半月余,除了上书提议,不肯参与十道采访使任何商讨,到头来自作自受,竹篮打水原来一场空。反倒近来追查大理寺案宗,发现自己又一个舅舅还是渎职滥权的货色。而自己苦心孤诣,现下甚至要去假签语矫神谕——莫非所有善举皆是空想,出淤泥又如何不染尘埃。儿时便作伪证,庇凶手,他原来是个杀胚,还故作姿态说什么为民为国乐在其中……且看吧,迎面而来那对香客,面庞稚嫩分明新婚夫妻,一前一后却互不理睬;再往前骨碌碌滚过辆马车,是京城里的富户,家中小儿挑车帘正苦闹不休;有辆牛拉的板车行来,几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头挨着头正酣睡着,该是闾右新买的婢子,不知前路还如何坎坷……他能做得了什么,他能救得了什么?世间之大,总使人力不从心;只有群山巍峨、山门耸立,更令人望而生畏。大雄宝殿十九级高阶,与内宫丹陛不可相较。纵使阿蛮费尽心力,又如何登高御殿,受她本该拥有的荣光?

心烦意乱间,喉结处新生的几粒疮痘不小心便挠破了。连脖子火辣辣的,像什么腥气热腾腾直往脸上熏!他或许该流泪——既知所行不轨,曾道一心向善,却替阿蛮造此恶业……堂堂正正,她怎么就配不上一个县主头衔,用他来画蛇添足。

可恨朝中不认,是朝臣们鼠目寸光;如若今日神谕不允,那就是佛祖有眼无珠。所以稍后些,他还敢往药师殿去,大步流星不似求告,倒赤裸裸该是勒索了。“谁不护佑阿蛮,便是伪神假佛,即行诛杀之也是罪有应当。” 他有此觉悟,接下来送到手中的那方签语自然解得积极——是偷梁换柱换走的那签,他真正抽中的那一签:三十九签,《梁祝》,是个中签……

“劳燕分飞志不平,殊途朝野道同心。

黑衣白绉黄昏后,羁鸟双影返旧林。”

志不平所以要夫妻同心;双飞双伴而后荣归故里;中签只是个意头,好日子还得自己图谋……唯一不解的黑衣白绉,暂且也放过。总归一心认定,必然上苍宽宥,已许他们此生顺遂,长乐无忧……但将头顶阴云揭过!一时安步当车,过后院、出密林,眼前豁然开朗。日光披洒,崖壁高悬,草木向下密密覆盖,至远方山谷辽原绵绵不绝。戚晋在此仓促驻足,猝不及防接着被山风扑个紧。不止手中的签语腾飞飘下,连腰间收着的信笺,也险些捉不回来。他向前一伸手,深不可测的山涧就在眼前一晃而过——

再好似坠入,她的怀抱。

直至此时,此刻,诗卷借风力整个展开,他才终于一睹其全貌。四句七绝之下,右手角落里原来还有二字。重重叠叠,墨洇纸背,糊成一团的是“戚戚”,边上再描小树,有花,有虫,将其环绕。“戚戚。”耳畔似乎轻声呢喃着,他眯缝的眼睫上便模糊了一片流光溢彩。眨眨眼,一点点从她怀里冒头:原来身在悬崖峭壁,面前一览无余……看那天地宽阔、山河浩大!阳光热烈有同清泉,任他什么浓稠思绪轻轻一蘸,立刻就柔和清淡。还不信?诸君,瞧仔细!刺目的血红,化成左手旁煌煌京城,重檐叠瓦,不胜繁华;生冷的阴影抹出远方群山轮廓,连绵起伏,逶迤壮阔;浓重的烟尘依托着山脚野村人家,茅檐低小,零星错落。黄鹂一两只,轻啼三两声。他靠着阿蛮,却好像听见整个人间的心跳:

“……我上山时,看见了些采药人,或许就是附近的山民。钱氏县君,以前,就住在这附近。”

“嗯。”

“这是不是,就是她曾经住过的,上次我和小之一起逃命时去过的,那个荒村?”

“看来不是。”

戚晋似笑非笑,幻想中的姑娘立时会意。成群结伴的采药山民、袅袅炊烟下饭熟麦香的小家,这岂还是那个人丁寥落的渭门庄?暴雨冰雹那些荒年已经过去,生活要在这片洒满血泪的土地上继续。京郊、京城:多少人家,多少悲欢喜乐,多少说不出道不明的故事……春夏秋冬、雨雪阴晴,人间始终鲜活。

鸟来鸟去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所以去大吼,去狂叫!回声层层叠叠,生生不息!

“欸——

“李木棠——

“是天底下——

“最好看的姑娘——!”

向上望,要盛满阳光。

“……我已经想明白,晋郎是天上的太阳,有时候藏到云里去,晚上就消失不见。但就算是晚上,鲜花草木虫鸟生灵也还都活跃着。生命里不止一种风景,我该感受、该享受现有的一切。再说……”

正是有大太阳暖烘烘照着,他才看得清这天下百般风景。大太阳底下,不该再把什么眼泪藏起来了。

——如若阿蛮此时当真在侧,她一定会这样认真思索。所以无所谓戚晋此时手中握着的唯有风,胸前贴着的只是阳光。随风飘去,是他的签语,是她的帷帽……阿蛮抛却伪装,他的重瞳便重新焕发光彩。踱步后门,一时阳光依约。且看那垂着白纱帷帽的小姑娘,岂非应兆似的,忽自九天御风临凡、飘然便吹至眼前——

对面稍一趔趄,障目的病翳除去:入眼青瓦红柱接白墙,再高低错落满眼青翠的绿。是夏日啊,檐顶院角,草叶各自抽条。阳光清冷冷落下来,一个鼻青脸肿的小姑娘便无所遁形:额上疤痕未好,面色惨淡如雾;僵直身子佝偻腰背,她将脑袋埋起。凄绝处见慈悲,谦恭处最洁净——且看那身后光芒忽作,是阿难入涅盘,抑或贤女受莲花[ZL1] ?是以伎乐天舞、妙音鸟鸣,眼见七宝莲花流水,行将重生净土世界。凡俗子弟却在此时追上前来,自私自利竟就做了那优填王了——

总要仞利天降下,红尘姻缘未完。豪情万丈都做了空,陇安县主,不许自在走脱。袖内诗作汗湿,她毕竟是解惑关窍;怀内荷包揉皱,又得她心意炽热——那荷包、双面绣有铜钱,是他亲手所作;内里护身符是她方才请得:

“楞严咒……开过光的。”

……她在说什么?

“张公子请的……虽说他不信。虽说我也总不信,但是、万一……!”

颤颤巍巍,是对面一袭素服;怔然不动,是他一身玄衣。“黑衣白绉”却非黄昏,总是那方偈语原来应在这头。环臂将他保住,头顶那方疤痕,竟让他这般爱不释手:

“戚戚。”她磋磨着将他后背衣衫扣紧,“我……想你了。你,不要……不要我……”

此刻如何婉转委屈,早不见午后何等张狂摸样!垂着个白纱障,不见现实之血腥残酷,离开虔金号时她甚至夸夸其谈,说什么“不过如此”!她已经一步步将艰难险阻的路走过来了,不是么?从何府清幽之处伶仃的家生仆役;到马车上遥遥一望三俩顾客来去的各家铺面;再到邻人四五驻足叹息的葛家,东市起点热闹未起行人也不断的康旺饭庄;乃至宾客盈门虔金号那二分店!藏在帷帽之后,她上刀山下火海,哪管人声渐渐鼎沸,嗡嗡盘桓着,大约快将她拆穿。“就是那个李木棠!”他们会这样交头接耳,“头顶碗大一块疤,愈发难看!病了反复不肯好,还时常犯那癔症……怎么不省事些,让无常干脆带走了算!”然后阴云际会,四面里就细密交织着雪;狂摇乱舞,眼见又将她掩埋……

“可我在这里,我就是来了!所以,都不算什么。” 摇头摆脱他试探的手,紧紧拽了那衣襟,她甚至贴不到人耳根前去,颠簸赶集般囫囵热乎的话儿顺口水往外跳;她此时是否发现那帷帽已逐风甩脱……却既然在爱人怀抱,又何惧赤裸?“我坐马车来,身子好着……没有发烧……我是不是还是做错?对不起对不起……”字句粘连,跟着眼泪花也掉,“可是我就是想来,我等不及……即便没有杳杳……我曾经……那晚上……童大哥的、黑乎乎的、像血的,抹在我身上,到处都是……我当时很高兴呢,我竟然想,我竟然终于又做了女子……从丰安之后,或是在那之前?下面,一直、干净得很,很久、没有……没有杳杳,你不能没有孩子……我赚了有钱!还有新的铺面!张公子能帮你,做你帐前军师……我、我、我……”

嗬呀,他们这是在人寺庙里头呀。纵然香客都聚在菩提坛听经,往来无人,可又如何能不知羞耻,再次拉扯?抱胸向后一趔趄,她颤抖着扭头要逃。为什么,她足下生根,却一步也走不脱?是戚戚目光古怪,重瞳的眸子只一瞬就溢满泪水;既惊又喜,几次三番将她打量,委实难以置信般:

“……阿蛮。”轻吞口水,他的嗓子何时又上了火生了痘了,“你现在……站着?”

这是什么话。她要做瘸子了,怎么可能……

她,站着?

是什么时候从四轮车上站起身来,为那一瞬无以克制的相拥,向前挣脱了病魔的桎梏?又如何生了根在他怀中,稳稳当当坚持了这么些时候?戚晋那一双重瞳就涌出更多热泪,几乎要将她抱起来旋转。一口又一口,贴在她面上的是没完没了温热的“猪唠唠”。手舞足蹈、字不成句——他原来也藏了那么多支离破碎的梦魇,如今却化成滚烫热气,尽数将她包裹……他的阿蛮啊!多么可怜!不知失去了杳杳,甚至连带那捉摸不定的下半生……如若她曾经蒙受半分福祉,幼时疾风骤雨曾怀些许怜悯……他怎么想的下去!漫漫长夜,何其一无所有,他如何捱到而今烈日当空,他自己都说不明白。总是大雨瓢泼,遍寻不见阿蛮身影——这样的梦,他实在做了太多太多。“这只是个开头,”少年郎兴冲冲宣布,“也不是说不能立刻就能健步如飞……这世上又何曾有一蹴而就?便是战略规划、军队整顿、后勤部署俱已到位,但这一场仗,到底要真刀真枪去打……先胜,后战,一切水到渠成……且说前次大战,我大梁伤亡也足有万人!朝野上下庆贺,都说这是大捷!纵有损伤,终会取胜,我们只需要时间。”

什么封做县主方便一拍两散,什么不再求婚改日亲自送嫁……诸如此类的荒唐念头,早无所遁形!阿蛮正一天天好起来,天长地久,那双腿脚一定要站上兴明宫的大殿,和他一同……他有阿蛮呢!阿蛮不会在意!一向将他宽恕,尽可为他开脱!且听戚晋说个开头,她便已经啧啧惊叹,说佛像面前偷天换日何等高招!往后还要问那满朝文武,哪个不曾暗中筹谋,哪个没有些过人手段?大太阳下尚且擦不去阴影……昂首挺胸,所图既然光明,谁管你手段卑鄙?

有妻如此,夫复何惧?

从散步归来的童昌琳手里抢朵花给她簪上,面对她欲言又止的忧虑,擦去泪花,附耳他要笑得不怀好意:“孩子的事……君既为约尼,卿当做林伽;何妨宏发愿,自有双全法。阿蛮,不用担心。”

引经据典,李木棠听不懂。只是莫名其妙的,她忽而当真不担心了;甚至小别胜新婚,迫不及待着,他们该当从宝华寺离开。弃马车,上老黄马,山路时有陡峭崎岖,戚晋单手执缰,马背上却毫不颠簸,稳当得仿佛牛车。林木匆匆渐渐远去了。她总是要问一句“为什么”。此言指代不明,戚晋却了然一笑:

“那你当日为何夺取小邵的利剑,不许他作势威胁?

“你不信佛,楞严咒为何一定要我收下?

“为何明明不良于行,却一定要追上五佛山来迎我?”

“……那是我……”

话未说完,她忽地全明白了。这回涕泗横流,就该心安理得,听戚戚反过来向她道谢了:“心病无药医,我实在束手无策。唯有多谢你锲而不舍,坚持至今。若你先自暴自弃,我就唯有六神无主,和你同衾合穴去!”

“不要。”她用最后的力气拽拽他的衣襟,“你不……会。什么孩子、什么县主……我管不了了。或许是我快死了,所以狭隘,变得愚蠢。我只想,有件事,至少,从此以后,我已经很得意了。”

她想要翘起嘴角,却还是偷偷地流泪,又咳嗽。她却不在努力,任整个身子在他怀里软下去。不用咬耳朵,不用靠得太近,甚至不用强撑病体,因为:

“荣王殿下,和戚戚,都是你。”

头顶飘来一句笑:“我知道。”他说,“好。”

纵马向前,他们于是离开那座树木葱郁的高山。身后阴云骤起,万丈霞光随之断裂。天地间九万里,红尘缤纷竟瞬间褪成黑白。

有只死鸟,当空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