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机灵劲儿都不见了。

王经理只是略微沉默后，接着问我：“谁介绍你来的？”

“我……我自己找门口的服务员大哥问的……”我说。

他这一次沉默久了一点，看着我的目光仿佛多了一丝好奇，但不是真的好奇，更像是一丝毫的好感……

他伸出手指一指我身后的出入门，

我的心刹时间就觉得凉了，我以为他要拒绝我，

但没想到，他说的是：到门口，从礼宾服务员做起。礼宾会吗？

我依然木讷的摇头。

小歌厅哪里有什么迎宾员，我当时甚至完全不知道开门迎宾竟然也会是一种职业……

王经理一看我这样，没多说什么，甚至连我之前的工作经验都没多问，只是问了个做过服务员没有，然后在我点头确定后，用稍大一点的声音喊了一个门厅老服务员的名字：沐洋，新来的服务员你好好教一下。

然后，一个很白净很帅气，但眼神里藏着野性的锐利的男人，打开了经理室的门。

他彬彬有礼的几乎可以用教科书之礼仪答完王经理的问话，然后以如穿着燕尾服一般的绅士风度样的礼节，将我引出办公室，来到门厅。

假如我始终是那个好学生而没有接触过坏学生世界的话，那我此刻一定会把他当作彬彬有礼的绅士去看待，必定如此好的礼仪，在我生命里，简直闻所未闻过，我与之相比，就跟在矿坑里推煤球长大的农村孩子一样……让我忍不住自惭形秽于我的粗鄙。

但他的眼神我太熟悉了……那根本和彬彬有礼半毛钱关系也没有，我很相信，如果有人招惹了他，他会用脚边的砖头狠狠的砸在惹了他的人的脑袋上。

……这是一个狠人，

也是我生命里严格意义上来说的第一个服务员师傅。

他教给我的，才是真正的服务员的礼仪之道。

张斌更像是带我认识社会和风月场所的表象。

而真的深入其中扎根土壤一般的，是从太阳歌厅开始的。

当然，仅从沐洋那无可挑剔的仪态来看，完全无法想象他发火起来的样子。

那也是我没过多久后的样子，始终的彬彬有礼……笑里藏刀……

但我也和沐洋师傅一样，都有一个改不掉的真实，我们无论仪容仪表再怎样谦卑得体，我们改不掉那双瞳孔里的眼神，那眼神里的桀骜不驯。

“在解放路歌厅做过？”沐洋询问我。

我点头。

沐洋微笑着看着我，这时候眼神是暖的，这让我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都学会什么了？你说给我听听。”

我于是便把解放路歌厅时学到的那些服务员的工作讲了一遍。

他听完后点点头，然后说道：“还行，不过都忘了吧！那些东西在这里都用不上，我们这里不是那种低档歌厅。来这里消费的顾客都是很有身份的人。你知道我们歌厅的老板是谁吗？”

没等我回答，他直接解释道：“我们市公安局局长。所以一般的小混混根本不敢来我们歌厅惹事。但只要能来这里消费的，身份都不小……当然，小费也多，不过能不能赚到要看你有没有本事值到台了。”

值台是负责管理与服务一间或几间包房的服务员职务意思。

而公安局长这称呼，后来我发现也不准确，应该是副局长，但服务员从来不会在任何顾客的职务身份前边加上那个副字，因为没人喜欢听到这个字。

花花轿子人人抬，客人来消费是寻开心的，不是来找憋闷的。

而且，这里面还有乱七八糟拐着弯儿的关系，企业法人代表另有其人。

或者可以说，是有这种关系的歌厅法人，不然我国规定的公务员可是不允许经商的。

怕你以权谋私。

当然那些个东西和我一个小服务员必然无关了。

我就是来见识、来赚钱的。

而这里果然没有让我失望，绝对的服务员之圣地，在这里经过洗礼，其礼仪之标准，足以今后到任何服务行业里去工作而不失体面。

服务员本质上就是一个礼仪为本的工作，贩卖服务，而令人赏心悦目的则是涵养，也因此，所以当年王经理坐镇的太阳歌厅招服务员是很挑剔的，不是人精且帅的，一律不要。

沐洋真的是说到做到，完全没有在乎我任何曾经的工作经验，而让我从最最基础的站位与开门学起做起。

怎样站立，怎样举手，手的高度、角度，握门开门的方向，还有那一句欢迎光临，我足足说了不下十遍，才让他勉强满意……

记得学完这几乎算是最最基本的一课后，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小歌厅里是不讲究长久站位的，所以我还真没站过两个小时那么久过……

但这点苦和我对服务员之道学习的向往相比，算不了什么。

我直到那时才发现，我原来的那点工作经验的确屁也不是，在太阳歌厅里，连打扫卫生间的伯伯都比我更彬彬有礼。

但第一次站两个多小时，说不累也是扯淡的。

还好师傅沐洋虽然严肃，但却很体谅我、那种无微不至的细腻也让我很暖心。

他不用我说，便带着我在一楼的一间包房里休息下来了。

下午的包房并不会满座，这是绝大多数歌厅的经营生态，大家也都习以为常。

我一屁股坐下来，软皮的沙发……爽！

沐洋看我如释重负的样子，又微笑起来了，只是这次微笑的笑意更浓烈一些，应该是真的觉得我有点好笑好玩吧。

记忆里，从来没见过他大笑过就像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王经理笑过一样。

他们的仪容仪表，完美的近似于雕刻。

“怎么样，累吗？”沐洋问我。

“不累。”我赶忙答，然后与此同时身子朝前微探，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沐洋点头，说道：“你属于运气好，今天王经理刚好在办公室，你属于王经理直招。不然的话你进不来，我们这现在不缺人。”

“啊？那我一来岂不是有人就要因为我而走……那我不是抢别人饭碗？……要不还是我走吧。”

“你走什么走！”沐洋好笑的看了我一眼，说道：“那几个不好的，本来就该走了，你来不来他们都在走。你好好学，争取早日值台，这样也对得起王经理看好你。“

“哦……”我点点头，其实我也舍不得走，必定要找到这样一间可以学到真本事的服务员圣地可没那么容易，既然并不是我在抢别人饭碗，那索性心安理得的坐下来了。

“师傅在这里做多久了？”我没话找话的问沐洋。

沐洋点燃一根烟，抽了一口，似乎苦笑一样，对我说道：“两年了。”

“啊？那……师傅你为什么不值台？我看王经理很器重你啊。”

沐洋点头承认，“我若不好，经理也不会让我来教你礼仪。”

“那为什么不值台？不是值台才能赚小费……”

“人各有志。”沐洋解释着：“我家里不缺钱，所以小费对我来说也不怎么重要。……我来是冲王经理，跟他学本事来的。”

“师傅也要做经理？”我肃然起敬。

说真的，我当时满脑子都只是学习，为了强大自我，方便生存而已。

我见到的小姐啊服务员啊都是仿佛混吃等死的样子，如沐洋这样有志气的，还真是第一次遇见。

而他随后的话便让我更惊讶了！

“你知道我们经理是谁吗？”沐洋告诉了我一个不算秘密、绝对不算秘密、但却无疑仿佛石破天惊一样的炸雷，炸了我一个惊讶到面目全非的信息：

“王经理是我们市的十大杰出青年，而且是其中唯一的一个服务行业里的管理者。你知道做服务行业做到十大杰出青年有多难吗？”

我似懂非懂的点着头。

我自然是不知道那其中的艰辛与不容易的。但我却知道，那时候在铁饭碗的国家工人和公务员眼中，服务行业的工作人员根本就和垃圾没什么两样。……这样子都能做到十大杰出青年，可想而知，这管理者究竟优秀到了怎样子的程度！

难怪沐洋宁愿不赚钱都要在距离经理办公室最近的门厅做迎宾……原来他也是为了学本事，这里是王经理出入与迎来送往的必经之地，他是偷师来了！

不过在我眼里，经理什么的，没兴趣。我还是喜欢赚钱，够简单够直接。

“你现在不用想那么多。别像前面那个傻逼似的，站了超过三个月都没能值台……到时候丢了我的脸，我饶不了你！”

那时代，服务员之间是有传承体系的，如我被沐洋承认为徒弟，那我今后的一切好与不好，他都要背锅的。

所以，为师傅争光，从那时候开始，这一信念就在我心中深深扎根。

“你呀，站的还可以了，话说的也还行，但那张脸……先从微笑开始学起吧。”

我的服务员崭新之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