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说,近乡情怯。不知说的是否便是我此刻的隐隐期盼和惴惴不安。
明月如盘,山峦如雾,盘帝山一切如故。五百年前如此,一百年前如此,今日亦如此。如果不是看到满山空荡荡的杏枝,我几乎都要以为过去的一切从未发生,我从未与师兄吵翻,从未伤心离去,从未一去不归。
站在杏花谷中,环顾周遭,静谧安然,我渐渐把心放了下来,却仍踯躅不前。
吱嘎一声,青藤栅门打开,一个素衣美妇走了出来,盈盈朝我笑,“院当中站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进来?莫非是认不得门了?”
我唤一声“杏姑”,便觉喉头有些堵,再也说不出。
“傻丫头,回来就好,哭什么。”
我便哭得更凶。
杏姑挽着我的手,在栅门口的青石上坐下,像从前一样让我伏在她的腿上,轻抚我的背。
我满腹难言的委屈、伤心与思念统统化作一场嚎啕,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哭得倦了,心里才安稳些。
抽泣中恍然想起还有正事没问,我胡乱抹了抹眼睛,直起身道:“杏姑,你急忙召我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和师兄可都安好?”
杏姑紧了紧我的手,“我们都好,倒是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
“我?”
“今日公子突然造访谷中,说是感知到乾坤珠的灵力激荡,料你一定有事。那珠子是上古的宝物,你修为尚浅,无法操控,但生死关头它能护你周全。现在宝珠自鸣,一定是你遇了什么险境。”
原来如此,我这才了然,便把今日在山上如何遇到恶犬,如何被追咬,又如何死里逃生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原来那珠子这么宝贝,当年师兄给我的时候,我只当是平常玩物,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你呀……”杏姑微微摇头,“知道你遇险,公子在我这院里立了半晌,未发一言,你也知道他身不由己,无法随意下山,可心里想必忧急如焚,所以我思之又想,才自作主张把你叫回来。”杏姑叹口气,又道,“阿筝,我在这山中看着你长大,你师兄对你,亦师亦友,亦兄亦长,情谊深厚,你这样毅然决然,一去不回头,可知有多伤人心?”
我低头不语,半晌,指了指头顶光秃秃的杏枝问:“这杏花,还是不能开吗?”
杏姑淡然一笑,“几株老树,开与不开,随它去吧。况且花开花败,年复一年,我也真有些倦了,现在这样,我乐得清闲,只有小狐儿你还在挂怀。”
杏姑虽然这样说,可我仍然心里难受。
“阿筝要是喜欢,姑姑变几朵给你就是。”
杏姑手腕一翻,一枝粉白的杏花现于掌中,飘香吐蕊,她摘下一朵最大最美的,别在我的头上,左右端详着,笑道:“让我瞧瞧,这许多年不见,我的小阿筝出落得愈发标志了,也不知迷倒了多少少年好儿郎。”
“什么呀。”我不好意思起来,作势去捂杏姑的嘴。
“好好,不说不说。”
笑闹了一阵,待安静下来,杏姑忽道:“阿筝,既然回来,去见见公子吧。”
我咬了咬唇,“师兄在哪?”
“这个时辰,他多半是在池边下棋。”
“下棋?和谁?”这山中除了花鸟走兽,一向只有我们三人,我和杏姑在这里,那师兄在和谁下棋?
杏姑苦笑,“你不在,他还能和谁?”
和他自己。
我站在林边,老远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月白长衫,乌黑的发,用沉木发簪随意一绾,却总是那么一丝不乱。师兄背对着我,端坐在谪仙池畔老梧桐下,似正全神贯注于青石板上的棋局。
池水粼粼,泛着微光,闪啊闪的,闪得我的心既慌且乱。
夜静无声,只有棋子落在青石板上的微响,间或“哒”的一声,又一声。
我躲在一棵垂柳树后,屏息凝神,立了一炷香的工夫,举步上前的勇气渐渐消失殆尽。
一百五十年前,就是在这池边,我从昏迷中悠悠醒转,入眼便是师兄万古玄冰似的一张脸,虽说师兄平时也是这般不苟言笑的模样,可那天,纵使迟钝如我,也看得出他已经在暴怒的边缘。
“师兄。”我怯怯。
师兄看住我,一双黑如渊泊的眸子,内有墨色翻涌,“谁准你用血魄救人?”
我急急辩解:“我没有救他。我知道天命不可违,我把血魄渡给天佑,只是想在他的魂灵里留下印记,待他转生后再去寻他。”
“血魄留痕?这又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没,没有谁。”
师兄冷哼一声,我被他周身的寒气迫得低下头去,不敢出言。
一旁的杏姑却突然跪了下去,“公子恕罪,是老身不慎将血魄一事透漏给阿筝,不想她真的会以身犯险,险些酿成大错,请公子责罚!”
我急了,挣扎着过去扶杏姑起身,“杏姑你不要乱揽责任,明明是我骗你把这法子说出来的,要罚也是罚我。”
“不,我当日早该想到你为什么会来打听转生之事,是我不好,险些害你性命。”
“一人做事一人当,成功也罢,丢命也罢,是我自己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