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方季平的神情,看着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女孩让方季平雀跃的模样,心中已经有些猜想。对于方季平悄悄地瞒着自己和这种普通人般的女孩交往的事情,心中多少有些愤怒。
或者说……不受其控制的一种不安。
方如常尾随而来,躲在了门外悄悄地偷听着二人的说话……却是听到了让自己手足冰冷般的对话,以及隐约听到了那视频的声音。
近乎不顾一切地,方如常急切地想要求证着那让自己惊恐,让自己一瞬间落入极端不安的视频内容到底是什么——他暴露了自己。
“你……你骗我。”方季平抬着头,看着眼前这个神色不安的男人。
方如常忙着想要说些什么……他能说些什么?这视频宛如铁证般,百辞莫辩。
“你骗我!!!!”方季平却猛然间发疯似的,双手抓起了方如常的衣领,把人推到了墙壁上,怒道:“你骗我!!你怎么跟我说的!你说她要了你的钱之后离开……可是,可是你居然,你居然……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你……你怎么可以下得了这种手!你这个禽兽!!”
从来没有见过方季平如此暴戾的模样,那种愤怒仿佛随时都能够把自己吞噬过去般,方如常更为慌乱地道:“季平,你先听我说……我是,我是一时糊涂才做出这种事情。”
“一时糊涂……一时糊涂?”方季平怒极:“那是人命!你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就……你这畜生!!”
他直接抓起了方如常,眼看着就要往外走去。
“你……你要做什么?”方如常惊恐道。
“你这是故意杀人……我不会放过你的!”
方如常恐惧道:“别……季平!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好歹念一下当年是谁把你从人贩子手中救你出来的。这二十年来,我对你供书教学,可有亏待过你?我,我真得只是一时糊涂,我是怕这个女人从我身边把你抢走而已啊……”
方季平冷笑道:“说得好听,你不过是害怕让伍家的人知道你的龌蹉!”
方如常知道自己一旦被方季平拉出了这扇门,一切都必然导致最坏的结局,他不得继续哀求道:“季平,你先听我说……我知道这次真的是我做错了。但是我可以补偿!你看这样如何?我会去杨萍面前跪地认错,我们把她接过来好生照顾,我保证不会再有小动作!你想想,这件事情要是捅穿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伍家的人不会放过我,难道也会放过你?想想,我认错,我们一同供养杨萍,你还是我的儿子,你还能在小提琴家的路上走得更远……这女孩,你要是喜欢的话,就娶过来吧?一切都能够变得更好。”
听到这里,小曼忍不住怒道:“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无耻!”
方如常却连忙跪在了地上,苦苦哀求道:“看在这二十年的情分上,你至少给我一个改错的机会……我求求你,至少过了今天,你让我在你母亲面前认罪,求求你!如果,如果你母亲真的不原谅我的话,那……那你就拉我去警察局吧!我知道错了,我真得知道错了!”
看着不断在地上磕头的方如常的模样,方季平顿时变得有些悲哀,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小曼。
小曼却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方季平,无奈道:“你拿主意吧……”
“宴会结束之后,你必须跟着去一趟医院!把你做过的事情,清清楚楚的交代出来!”方季平咬了咬,一手把方如常提了起来,神色变得有些冷漠,“看在你养了我二十年的份上。”
“好好好。”方如常也无法计较此时二人地位间的转变。
他只是想着,能拖多长的时间便是多长的时间,只要方季平不冲动,那就还有机会——他太清楚方季平这种优柔寡断的性格了。
“等会是舞曲,演奏完之后,我会马上跟你走。”
走出了这个茶水间,生怕方季平会突然改变主义的方如常再一次保证道。一脸烦躁的方季平没有回应。
小曼也默不作声。
方季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宴会的司仪此时正浓重地宣布着接下来的跳舞环节。
“……在这个灿烂的晚上,我们著名的指挥家方如常先生将会携带他的乐团,为张老太太献上一曲埃德加的《爱的致意》!掌声,有请!”
如雷般的掌声。
然而灯光却在此时一瞬间彻底地暗下,偌大的宴会厅之中,仅有一束的射灯投落而下,却是落在了一角的钢琴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改变了位置的钢琴,这一刻完全背对着所有人,似乎坐着了一个人。
只是钢琴撑起来的顶盖,却完全挡住了这个人的模样。黑暗之中,镁光灯下,钢琴所在的位置显得尤为的扎眼。
已经开始弹奏,几缕的音符缓缓地流淌而出,一把年轻有力的声音通过了会场的音响设备,徐徐响起。
“特别节目,阻大家一点小小的时间。”那弹琴之人轻声地说道:“一个小故事。”
既然说是特别节目……那就是宴会主人家安排的吧?
众人静心地聆听起来……尽管这起手的钢琴声在懂行的人看来,略微有些的生涩。
张李兰芳这会儿看了自己的孙女一眼,笑着轻声道:“你给我安排了什么?”
张罄蕊……张大小姐那里有安排这项节目?她只是听力极好地听出来了这把声音的主人是谁而已。
正当她打算说些什么,期望能够挽回一下的时候,一记重重的音符过后,那弹着琴的人,再一次开始说话了。
“在一个安静的小村庄里面,女人的丈夫,早早就离开了她。他说出去打工,然后就再没有人回来过。女人不久之后听说,这个男人在外边重新有了一个家,还有了孩子。女人不知道她的丈夫还会不会再回来,但是女人知道,与丈夫的音讯确实是断绝了。”
琴声轻柔的转动着,宛如低声的倾述。
“她曾经外出找过,好久好久。最后,她绝望般地回到了所住着的这个安静的小村庄。女人看着自己的孩子,很小很小的孩子。孩子虎头虎脑,有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女人的娘家劝她改嫁,但是条件是不能够带着这个孩子。她放弃了,她打算一个人把这个孩子养大。”
音乐声快了一些。
“她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工作,不管是农活,不管是家计,生活虽然艰难,但一天天地也就过去。正当女人以为,自己就这样把孩子带大的时候,命运的无常又一次折磨着她。她的那个孩子,那个不足三岁的孩子,染上了一场重病。这对于她来说,完全是无法承受的重担,她问着邻里乡亲借钱,想尽了一切的办法,都无法凑到足够的金钱,让她的孩子能够挺过病魔这一关。女人后来做了一个后悔了一辈子的决定。”
钢琴忽然缓慢了下来。
“小村子后来其实并不安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子来了几个外来人。他们在村子里面做起来了赌大小的生意。方方正正的小骰子,六个不同的点数,一二,三四,五六,这些点数,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魔力。它们能够让人一夜之间获得一整年还要多的收入;它们,也能让人一夜间失去一整年的收入……它们,似乎是这个女人最后的希望。”
伴随着钢琴声,一些人摒住了呼吸,仿佛已经能够预见这个女人带着希望走进去,却带着更大绝望走出来的模样……毕竟这种事情,实在发生得太多太多。
这里的人,听过这样的事情,却从来没有亲生经历过。他们突然觉得,在这种伴随着琴声的环境之中,听到这样的故事有种隔着玻璃的安全感。
“这一场赌博,女人成功了。意想不到的是,她在这场赌博之中,获得了足够治好自己孩子的金钱。没过多久的时间,女人的孩子,再一次健健康康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但生活,似乎并没有因为这样而变得好过起来。”
轻声再一次转为低诉。
“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因为第一次的尝试,她便染上了一种叫做赌瘾的东西。那钱来得太快了,快到了女人觉得,自己过去的幸苦,过去的劳力简直就像是一个笑话一样。每一次,每一次,当她走进去赌档的时候,都怀中希望。每一次,每一次,当她走出赌档的时候,脸上都没有了笑容。”
突然急速。
“忽然有一天,女人久违地开始赢钱了。她更加的兴奋,她兴奋得甚至忘记了孩子就在外边一个人玩耍着……不,女人一直都记得自己的儿子。她记得自己对儿子说过的每一句的承诺。她承诺过,等有钱,会带着他去镇上看皮影戏,会带着他去镇上的餐馆吃一顿丰盛的大餐。天凉了,她琢磨着手头上的钱可以给孩子添一件新的棉袄。孩子大了,她琢磨着,可以让孩子去上学。她甚至梦想着,可以在家里头置一天电视,晚上抱着孩子一边看,一边睡去。她想要一台的冰箱,里面有很多很多的冰棍,夏至的晚上,和自己的孩子两个人坐在门前,你一根,我一根,看着夕阳。她想了很多很多,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从那一天开始,她就在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那一天,村子又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做着一些拐卖的勾当。于是,孩子便从此从这个小村子,消失了不见。”
“孩子被带走了,女人后悔万分。她自责着,她想过轻声,她甚至痛恨自己,她曾经悬梁自尽,但被人救了下来。她活过来,想要见自己的孩子,哪一年下了大雪,过着年,女人悄悄地拎着一个布袋子,在鞭炮声当中,离开了这个小村子。一走,就走了二十年的时间……终于,女人找到了自己的孩子。”
故事很突兀地就进入了结局般的地方,现场的观众却有一种难受的感觉。
然而,故事还在继续着,琴声并未断。
“那孩子那天被带走了之后,就被人贩子带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看见了许多和他一样,都是从别的地方带来的小孩。男孩女孩,有些被打断了双脚,有些断了手,他和这些孩子一样,被迫着在街头讨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开始怨恨着女人。他怪他对她的置之不理,他怪她只懂得在那个充满了罪恶的赌摊之中。他小心翼翼地藏着女人送给他的拨浪鼓,爱着,也恨着。”
“一天,一个男人从人贩子手上,把小孩买了回来。男人让这个小孩受到了很好很好的教育,甚至让他成为了一名出色的演奏家。二十年了,这个小孩已经长大成人,他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孩,他有了一份自己钟爱的事业,他似乎有了很好,很好的人生。而在这个时间,他看见了当年弄丢了他的女人。”
“他长大了,但是藏在心中的怨恨始终无法消去。他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这个女人。这时候,横在了这个孩子的面前,其实有一个选择。那个收养他的男人说:如果你选择从前的母亲,你将会失去一切。但是男人也承诺这个孩子,如果他不说出这一切,他就能够享有一切。他甚至还能悄悄地接养自己的母亲。是的,悄悄地。”
弹琴的年轻人在这里沉默了下来,唯有指尖弹奏的声音渐渐的变得娴熟起来,“故事到了这里,我没能够知道结局。我所知道的是,女人当年在赌摊上,没能听见孩子的声音。而二十年后,孩子在人生展翅的舞台上,仿佛也没有听见女人的声音,何其相似……理查德克莱德曼,《爱的协奏曲》,希望诸位喜欢。”
声音停了,演奏也停止了,场内安静一片,仿佛被带入了一部黑白的老电影之中,谁也似乎不愿意首先开口打破这种沉默。
唯有角落里面的方季平此时泪流满面,怔怔地看着那钢琴处,哽咽着道:“我……就是那个孩子。”
ps:又是很任性的一章大章,晚点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