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之伤
我第一次见到彩花的时候,并没有对她有多大兴趣。
我只是因为某些原因,帮别人来到人间之里的某个药房拿药而已。
那时候正是盛夏的下午,金黄的余光斜斜地越过了屋檐,在地面上留下很长很长的影子。
农活回来的人,都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想着在这个时候抓点药回去,结果一下子药房就人满为患。
排队的人很多,或者说不是排队,拿药的人很多,都挤在柜台那边,里三层外三层那样的,我连见缝插针的机会都没有。
此时,我注意到在药房的角落有一个少女坐在那边,她的并不是跪坐,而是单纯地屈腿就坐,在那个时候看来,很不雅观,而她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那群抢着拿药的人,在我感觉之中,如此喧哗之中,她就好像一个看着闹市的乞丐,好像这里发生的什么事情都与她无关。
我胸口上的瓶中之鬼说,这样的女孩身上肯定有着什么故事。
我也相信是这样,反正一时半刻都拿不到药,那么不如我就坐在她一边和她说一下话吧,
于是,我就随意地坐在她的旁边,当然是跪坐。
不经意之间,我看到她的手腕上那一层厚厚的布条,而布条上渗出血迹,那个时候人里的人还不知道什么是绷带呢。
那是不堪入目的渗血量,裹住伤口的那段地方,已经结成了厚厚的红黑血痂,而且周围还一直有新的血渗出,我别过头想要忘记这副光景,但那惨不忍睹的景象历历在目,不是我想要忘记就能忘记的。
“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可以帮你让你早点看到药师。让他先帮你治疗。”
我别着脸,和她说道,老实说,我都不敢看她了。当然也不是不可以使用法术,只不过……不要啊,又想到那副可怕的伤口了!
“……不用了,谢谢。”
少女回答道,她的声音很是单调,一点抑扬顿挫都没有。
“什么不需要?!这么重的伤口,你会死的!”
“就让我死吧。”
少女冷淡地回应我,
“你是认真的?”
“嗯,别管我,让我死吧。”
然而,她的话让我难以接受。如果是玩笑的话,我还能接受,但是如果是真心这么说的话,那么……我绝对不能接受。
我抓起她那没有受伤的手。拉起她,但她还是赖在地板上不愿起来。
“你怎么能这样!你的性命是父母给的!”
我脱口而出,随即她的表情变得呆滞,接着悲哀地露出自嘲的面容。
“父母……”
“……吗?”
她的肩膀在颤抖,好像在笑着世界,好像在笑着自己,好像在笑着我。
“你……”
我诧异地看着她,本来我说“父母”只是想引起她心中那份良知,不过,从现在看来,我踩到她心中那个地雷了。
“我的父亲,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就因为破伤风去世了。”
破伤风,是那个时候幻想乡的人类最为憎恨的一种病。尤其是农民,农民对这种病简直就是恨之入骨。在人间之里几乎每一个从事农业的家族都有那么几个人是因为破伤风而死。
“母亲在之后不久就疯掉了。”
“……”
非常沉重的话题,我觉得之后的故事肯定很悲惨了,但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无论如何先要保住自己的性命,看她那出血量,如果得不到很好的治疗,不到几天,肯定会死掉的。
“你叫什么名字?”
“彩花。”
“很好的名字。”
“……”
“话可以慢慢说,可是首先你要接受治疗。”
我语重心长地对着她说。
“千万不要去自己寻死,死亡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但是不能消极地去接受它。”
说罢,我转过头去对着人群扯开喉咙喊道。
“走开走开!这里有重伤的人!她要优先接收治疗!”
人间之里的人们虽然穷苦,但是向来都是很团结的,正常来说,他们应该会乖乖地让开一条道路。但是……那群人回过头,看到我扶着的彩花之后,却露出鄙夷的眼神。此时他们都安静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气氛。
一个瘦高的男人哼地发出鼻声。
他丑恶地翘起嘴角,
“小姑娘,就算给这个女人治疗也没有用,她自己会扳开伤口,自己寻死。”
接着他走到彩花的身边,弯下腰,用脸对着彩花。
彩花痛苦地别过脸,就好像罪犯一样。
她的表情很难堪,又似乎央求着男人不要管她,然而男人却一点也不想放过她,用着露骨的蔑视死死地追着她。他忽地用手抓住彩花的下巴,很粗暴地把她的脸扭回来让她看着自己,
“你连被救的资格都没有,对不对啊,连自己的母亲都敢抛弃的恶魔小林彩花?”
我怔了一下,呆滞地看着那些农民,那些的农民都哈哈大笑起来,这让人难以忍受的蔑视情绪弥漫在这个小小的药房里面。
彩花带着哭腔,甩开了我,我一屁股地坐倒在地板上,虽然我很想挽留她然而我抬起头的时候,她已经低着头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慢着!你的伤口……!”
我连滚带爬地起来,走出药房门口,此时天已经几乎黑了下来,
我只见到远处,彩花那被昏黄灯光染成葱黄的身影变得很是渺小,身后,是农民们那让人恶心的嘲笑。
“哈哈哈哈哈……!”
我的内心被寒冰所覆盖,我坐在满是沙的地面上,咬着牙却不知所措。
彩花被母亲扯着头发,一把被绊倒在地。
“你这个杂种!你这个白痴!为什么你不去死?!”
在地面上的彩花委屈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我……”
还没等彩花辩解,母亲把盛着饭菜的碗直接扣在彩花的头上。
“你给我吃吃?这么难吃的玩意是人吃的吗?是人吃的吗!”
母亲简直怒发冲冠,脸因为愤怒而变形,而且涨红的脸就好像猴子屁股那样。彩花不敢直视自己的母亲,她甚至怨恨自己的母亲。
“给我滚出去!!!”
母亲踢倒桌子。桌面上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彩花连滚带爬地离开母亲的房间,接着一头栽在地板上,而母亲走到自己的门前把碗扔到彩花的身上,彩花就算不适也不敢发出一丝抱怨,她只是祈祷着母亲赶紧关门,自己疯去,然后,似乎天神听到了她的祈祷实现了她的愿望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虽然“愿望成真”,但是在她身体上所受的伤害却很疼,非常疼,但是再疼,也疼不过内心。
彩花已经受够了,她已经受够了,里面房间的女人并不是自己的母亲。她是恶魔,她是鬼,她是野兽。
彩花含着眼泪,在地板上,不断地诅咒着,头发上的饭菜一块一块跌落,跌在地面上,自己做的饭菜很香,就连邻居也夸,这样的手艺嫁出去一点也不蒙羞。
但是母亲却总是一直嫌弃自己做得饭菜,不对,无论自己做什么,她都要嫌弃,好像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都是不堪入目的。
彩花撑起自己身子,拿起身边的碗,一点一点地,把跌落在地板上的饭菜放在碗里,一边放一边哭泣,豆大的泪珠跌落在碗里,现在,再好吃的饭菜真的都变得苦涩难食了。
彩花一边拾着饭粒,手一边颤抖,心在滴血,
她拾着拾着,最后手连力气都没有了,饭碗和手中的饭粒都一并跌下,发出嘭的声音。
彩花跪在地面上,啜泣起来,她不敢大声哭泣,因为这样子的话,母亲会跳出来一边说“吵死了!”一边对自己又打又踢。
她只能默默忍受,默默啜泣。
在黑夜之中,她的身影被昏黄的油灯照着,她跪着,头顶着地板,眼泪就这么掉下,渗入地板的缝中,
身后,从母亲的房间里面,传来了哭号,那是撕心裂肺的哭号,
母亲不让自己大声哭泣,但是她自己却总是有事无事在哭号。
疯了,真的是个疯子,恶魔,鬼,妖怪,野兽。
她的啜泣慢慢停止,抬起头,她的眼睛是充满了仇恨,那个人才不是我的母亲,只是我必须叫她做母亲而已,那个人……为什么不去死?
虽然那个人整天叫我去死,为什么她不去死?她才是最该死的。
彩花一边咒骂,心中那点黑暗就越是扩散开来,而这份仇恨的黑暗,终究一天会吞噬她,使她化身为恶魔,做出常人无法接受的事情来。
昏黄的油灯下,母亲抬起头来,她的眼边还留着刚才大哭留下的泪痕,
已经多少次了,自己的病真的是无药可救,明明就想着不要这么做,
但是一旦发起怒来,她无法抑制自己,甚至如同醉酒一样,后面自己做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或者说,还是知道一点的,那就是对自己的女儿做出很过分的事情。
母亲知道自己的病,那是一种她让她失去理智的病,而且这几年变得越来越严重了。
她心中总有那么一团怒火,一团无法抑制的怒火,
而且,很小很小的事情都能够勾起她的怒火,她不知道她的女儿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是每次恢复理智,就感觉到深深的内疚。
母亲举起床头旁边的剪刀用其抵住自己的喉咙。
她想终结自己的生命,在自己还有理智的时候。。
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下不了手。
源自于女性天生的软弱,在死亡面前,她全身颤抖,锋利的剪刀跌下,在地面上敲出激灵的清脆声音,全身都因为这小小的不和谐声而毛发竖起。
接着,又是无止境的嚎哭……
彩花在母亲的门外,依靠着墙,她举起自己的手腕,那上面是一道血痕,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划出来的,但是,就是很疼,或许又没什么大不了,看样子,虽然伤口很深,不过也不是很严重。
在彩花想着,这道伤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痊愈的时候,
身后又再次爆出母亲的哭号,那是如同地狱的罪人深渊里那些罪人的哭号。
彩花扭曲着脸,远离了母亲的房间,一个人缩在屋内的角落,用手死命掩着耳朵。
丝毫不顾手中的伤,那一点一点流出来的鲜血划在彩花的脸上。
但是彩花还是继续死命地掩着耳朵,
因为对于她而言,那阵哭号,才是让她最为恐惧的存在。
彩花想着,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神存在,那么,她的愿望就只有一个,
给予她一双自由的翅膀,然后飞出这家地狱一般的家。
隔壁的那波奶奶是个很慈祥的人,在这边住的人都很尊重她同时也很畏惧她。
她是个有名望的长者,满嘴都是道德仁义,最看不惯的就是不知仁义的年轻人。
再说了她活了这么大的岁数,说的话一定也是正确的,大家都是这么认为,包括彩花。
彩花所在的小林家没有男丁,而她和她的母亲一起生活,日常所需要的物质,几乎都是靠这个那波奶奶提供的。
彩花今天需要木柴烧饭,而木柴要到那波奶奶那边拿。
彩花步履蹒跚地走到那波奶奶那边,那波奶奶正坐在自己的房子前晒太阳。
“那波奶奶。”
彩花带着一贯的笑容走到那波奶奶的面前,
那波奶奶睁开眼睛,她那机灵的小眼睛不断转动,打量着彩花。说实在的,彩花有时候真的很怕她,感觉自己心中所想的事情,都给她看出来了。
“哦,彩花吗?怎么?木柴又不够啦?”
那波奶奶说罢,哈哈哈地干笑了三声,让人很是觉得恐怖。
“是……是的。”彩花低着头回答道。
那波奶奶皱了皱眉头。她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面。
“彩花,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吧!”
那波奶奶一语中的,让彩花惊慌失措。其实彩花一副难受的样子,那波奶奶就知道她又在想写不好的事情了。
“看来我说中了。不行哦,彩花,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是你不能做出有违伦理道德的事情。”
那波奶奶挥了挥手,示意彩花靠近自己。
彩花没有违抗,就走近了那波奶奶,
“身子放低一点,把左手伸出来。”
那波奶奶命令道,彩花乖乖地照做了。
那波奶奶抓住彩花的手腕,然后往自己身边一拉,然后那么一看,马上就“哎哟”地露出心疼的表情。
彩花的手腕被什么划了一道痕,拿道痕还在一点一点地渗出血来,虽然伤口不大,好像不是很要紧,但是平时慈祥的那波奶奶对于那些年少的人也很是关爱,看到一点点受伤,就心疼得要死。
“我的乖孩子啊!难为你了,疼不疼啊?”
那波奶奶慈祥地摸着彩花的头,她的嘴里也带着哭腔。
然后她抱住彩花。
“我的乖孩子,难为你了难为你了。”
在那波奶奶的安慰下彩花顿时觉得自己还是有人被关心的,这么一想,彩花就不自觉地啜泣起来。
“别哭别哭,哎哟!好可怜,别哭别哭,哎哟,我的乖孩子啊……!”
接着,等彩花哭完了,那波奶奶就把彩花扶进房间,拿出布条,用滚烫的热水烫过之后,拧干,那点药膏抹了抹伤口,然后布条给彩花仔细系上,
“千万别抓这伤口,不然以后会化脓的。”
那波奶奶千叮万嘱
但是彩花几乎一点没有听进去,因为她被感动得脑子都发热了,只是在感受着此时被人关爱的幸福。
虽然只有短短的小段时间,但是,她感觉,这才是自己的母亲,
好像那波奶奶那样关爱自己的才是名为母亲的存在。
并不是好像她家里那个所谓的“母亲”,那是魔鬼,野兽,妖怪那样,是任何词藻都无法形容的疯狂之物。
彩花很想摆脱现在这种状况,她是真的无法忍受那样不断被辱骂不断被殴打的生活。
彩花她那长期被压抑的情感一下子就爆发开了,理智一瞬间就被爆发的情感所冲垮。
“那波奶奶!我求求你了!”
彩花抱着那波奶奶的大腿,苦苦哀求道。
“就让我成为您的女儿吧!我不想再在那个家受苦了!”
那波奶奶一听,首先是很诧异,随即,便是满脸怒容。
“你说什么?!”
“你怎么能抛弃你家的老母亲,你怎么不想想你家的老母亲如果听到你这话会有什么想法!!!”
那波奶奶想要撬开彩花那紧抱着自己大腿的双手,而彩花含着眼泪苦苦哀求着,
“那波奶奶!那波奶奶!您听我说!您听我说呀!”
“我已经受够了!我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我也没做错任何的事情,就总是被永无止境地谩骂,被永无止境地踢打,就连男孩子们都因为我这样一个母亲而不敢追求我,”
“那样的人不是我的母亲,她只能害我!母亲不应该是为我好的吗?……”
那波奶奶听罢,怒不可遏地用拐杖狠狠地敲了一下彩花的手腕,她并不是故意的,是一不小心地敲到了彩花那受伤的手腕。
彩花一声惨叫,马上就松开手那个包裹住伤口的布条上,出现新的血痕,
那波奶奶心中顿时大叫不妙,她一时感到了心软,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因为这么做,就会让彩花得意,她要让彩花知道,抛弃自己的母亲是绝对不可以的,因为那个违反了伦理道德。而且违反伦理道德的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这样一想,那波奶奶对彩花就充满了恨意,那波奶奶一咬牙,发出狠话:
“你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敢不要,我这身老骨头,到时候生了病,你也会想着不要我吧!”
“我怎么敢要你这样的人?!”
彩花一下子懵了,她泪如雨下,连忙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那波奶奶生气地用她的拐杖敲了敲地面,
“你想想你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吧!你的母亲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谩骂踢打你的,”
“还有我为什么不接受你,你也好好想想吧!”
那波奶奶生气地推开门,她头也不回地说道:
“你就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