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居殿。
窗外正是春风初绽柳芽,鸟雀才登树梢的好时候,武帝却似闭目不见,充耳不闻般,仍在看着案上的佛经。
正看到博大精深的地方,内侍忽然来报,“陛下,太子殿下在外求见。”
武帝停了半晌,方才意犹未尽的合上佛经,“传。”
太子刻意放轻脚步后依然带起的衣物窸窣之声,似乎是武帝微有不悦的原因。
“何事?”
“回陛下,臣今读得西魏六条诏书,从中颇见大梁相近之弊端。。。”
武帝微微睁眼,似乎略生出些兴趣,“哦?”
内侍将书卷从太子手中接过,奉与武帝面前铺开。
太子拱手道,“尤其是关于择贤良的一条。如今我大梁的州吏亦多为愚瞽之辈,在州在郡不为一方谋福,反倒极尽搜刮之能事。无论厨帐厩库,宴席款待,都命百姓供给但或令手下游军,以巡视为名,闯入人家,富者劫掠,贫者杀戮甚至于世代高门,竟将山川林木全数据为己有,日夜看守,不许采捕樵苏,遂致细民措手无所,怨恨四起,实非一日之弊啊。”
武帝缓缓点头,“说的不错。”
太子见武帝有赞同之态,赶紧得寸进尺道,“臣以为,郡守州吏之所以如此贪酷,根源都在于请托求官上。如今朝廷内刀笔小吏当道,一州一郡之长,非从其手花高价买卖而不可得。所以为求回本钱,到郡后方才肆虐暴掠。治病当治本,斩草需连根。”
太子话到此处稍作停顿,便从袖中取出一份奏表,拱手欲呈,“陛下,有数十朝臣联名上奏,告侍中朱异揽政弄权,卖官鬻爵。”
武帝听见话题引到朱异身上,不由假做闭目,留下满室尴尬的安静。
内侍看看武帝,又看看太子,顿时迟疑进退着,不敢接过太子的奏表,太子的手便难堪的停在半空。
良久后,武帝才缓缓问道,“既然是朝臣上表,为何在你手中?”
太子只得窘迫的明言道,“是因为。。。因为如今的奏章都要先经过朱侍中之手,此等与之有碍的奏章,皆难到得陛下眼前,所以臣代为转呈。”
内侍觑着武帝深浅莫测的神色,虽然仍不敢断定武帝的意思,但闻得武帝开始理会太子,就踟躇着想要接过奏章。
武帝却忽然摆手道,“不必呈了,我也不想看。”
太子见武帝有意偏袒,只能无可奈何的收回奏表,谨慎而失望的垂首,“是。。。”
武帝叹了口气,“其实这六条诏书,昨日朱异已经给我看过了。”
太子震惊的抬起眼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武帝抬袖示意内侍,内侍就赶紧为他展开一份写好的诏书,“朱异也觉得,各地州郡太过放肆,所以替我拟了这份诏书。来,你也看看。”
内侍将诏书捧至太子眼前,只见其上洋洋洒洒,尽是些道貌岸然的假文字,“古人云,一物失所,如纳诸隍,未是切言也。朕寒心消志,为日久矣,每当食投箸,方眠彻枕,独坐怀忧,愤慨申旦,非为一人,万姓故耳。州牧多非良才,守宰虎而傅翼,杨阜是故忧愤,贾谊所以流涕。至于民间诛求万端,或供厨帐,或供厩库,或遣使命,或待宾客,皆无自费,取给于民。又复多遣游军,称为遏防,奸盗不止,暴掠繁多,或求供设,或责脚步。又行劫纵,更相枉逼,良人命尽,富室财殚。此为怨酷,非止一事。亦频禁断,犹自未已,外司明加听采,随事举奏。又复公私传、屯、邸、冶,爰至僧尼,当其地界,止应依限守视乃至广加封固,越界分断,水陆采捕,及以樵苏,遂致细民措手无所。凡自今有越界禁断者,禁断之身,皆以军法从事。若是公家创内,止不得辄自立屯,与公竞作,以收私利。至百姓樵采以供烟爨者,悉不得禁。及以采捕,亦勿诃问。若不遵承,皆以死罪结正。”
这满篇妄下雌黄,流于表面的政令,仿佛真出自一位忧国忧民,刚直清廉的忠臣手笔,直看得太子哑口无言,难诉苦衷。
当时斟酌轻重,唯有苦涩的顺从武帝道,“朱侍中果然先见,诸般禁令,的确为民生有计。”
武帝捋着白须,满意微笑,“既如此,就命有司即日施行。”
内侍忙接回诏书,奉旨道,“是。”
太子来回奔忙一趟,最后只讨得没趣,便拱手不欲多留,“陛下礼佛心切,臣不便久扰,臣请告退。”
“且慢。”
武帝叫住太子,眉目间倒稍升和蔼,“近日同泰寺献上几件郁泥细纳袈裟,我特为你留了一件。原安,快呈给太子。”
放在托盘里的,是一缘细纳袈裟。寻常袈裟多以碎步裁成小片,重新缝缀成如田法衣,只求素净简朴为上。然而这献与皇室诸位菩萨的袈裟,既要衬托皇室威严尊贵,就决不能如寻常袈裟般寒酸。打眼望去,新染裁金四色,精同织缕界面勾银结毳,分如妙叶。更兼幽兰芳花熏蒸后弥漫而出的清香,既华丽又轻暖,倒看不出是僧人所着之物了。
太子连忙亲自接过袈裟,谨慎谢恩道,“陛下殊泽,赐忍辱之铠,功德之衣,臣秽食凡躯,实在惭愧不任荷戴之至。”
武帝摆手道,“好了。我且问你,近日可有读经书?”
太子立刻在脸上撑出直欲顶礼膜拜的恭敬神色,“臣日夜研读摩诃波若,金字三慧,涅盘等经,但见识浅薄,远不及陛下所悟之一二。今蒙陛下恩赐,当谨披法衣,慎读佛典,以求寸进。”
武帝满意点头,“那就去吧。”
“是,臣告退。”
太子出得门来,手里仍端着袈裟。
宝衣在初春的阳光下散发出高深莫测的光泽,仿佛是恩宠的象征。
太子却微微眯起双目,叹息着说不出是何等滋味。
城西。
费府。
这座府邸虽然日久经年,但贵在当初择买的位置好,周围都是些有身份的体面人家。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此等街面里,自然也跟着欲要媲美。四处虽难免有各种陈旧失修的痕迹,但都或收拾或掩盖,拾捯的还算齐整宽敞。
院内的石桌旁坐着个不知什么年纪的妇人,正在修剪着要插瓶的花枝。
之所以说不知什么年纪,是因为这妇人的样貌打扮实在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