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连哄带劝，好不容易把那化身戮魔菩萨的柳青芸请走，缪荫皱着眉头看着身边的这个流鼻涕小鬼。

“你怎么还在这呆着？快回去找你爹爹去。”

“不，我不走，我要跟大哥哥学剑！！”谁知那孤剑离竟然坚定地望着缪荫，不肯离开。

“学剑太危险了，回去读书罢，将来可是荣华富贵呢！”

“不，我就要学剑！”孩童奶声奶气道。“我爹爹说，要想打过同龄人，就去学武，要想打过数十个同龄人，就去学剑。要想成为万人敌，就去读书。但我爹爹错了！”

“哦？为何错了？”

“大哥哥你不就凭着一把剑成为万人敌了吗！”

“。。。。。。”一时间，缪荫竟然哑口无言，他苦笑着问道“那你为何要成为万人敌啊？为何要学剑啊？”

“因为只有成为万人敌，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啊！我可不想读书，跟爹爹一样怕老婆，还整日被妈妈骂没用，连喝酒都要让我去爷爷的房间偷来！”

“哈哈哈哈！”缪荫被这童言无忌逗得一阵大笑。“那小鬼，你成了万人敌想做什么事情呢？”

“我要跟大哥哥一样，去将那仙人杀光！”

“什么！！！！”缪荫心中猛然一震，手中茶杯砰然炸开，似是晴空霹雳，这话从那孩童之口中说出，如一柄大锤，重重砸在他心上。“你为何要杀仙人？”

“我不要跟爹爹和爷爷一样，读书再多，遇见那王城来的人还要点头哈腰，低声下气。遇见仙人更是战战兢兢，任打任骂！”

“而且被哥哥杀死的那个仙人，经常因为一点不如意，便杀府中下人取乐。好多对我很好的大姐姐，她们进去那仙人府中，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呢！”

稚嫩的童音中，蕴含着是要溢出的仇恨。

“。。。。。。”缪荫被这孩童之语震得说不出话来。他死死盯着孤剑离，那纯洁的眼睛中，是恨意在萌生。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啊。。。”孩童天真之语，却如醍醐灌顶，让他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为何这世间的人们会突然转变对我的看法，会去传唱我的歌谣。

那是愤怒啊，那是压抑千年的愤怒啊！！臣服的铁链从一出生便牢牢锁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仙人一怒，伏尸百万。一代凡人死去，死在这沉重的枷锁之下，又是一代新人被套上枷锁。

而随着那枷锁和铁链一代代传承下去的，还有那滔滔不绝的恨意和愤怒啊！！！！

千百年的仇恨和愤怒，就如地下河，在这三尺厚土之下，奔腾咆哮。

那饱含恨意的悲唱，被地面之上歌舞升平的仙乐所掩盖，无人听见，无人知晓！！

尘土的愤怒，暗藏在传颂自己事迹的歌谣之中，如瘟疫蔓延在这柳升国的土地上。不久之后，还将蔓延向那无垠的九祭陆！！

自己这无意中的拔刀斩仙人，杀向仙山，竟是成了这天下凡尘心中的那道自由之光啊！！！！

想通了这一切的缪荫，仍然处于震惊之中。自己的目的原来很简单，便是杀上那柳升仙山，为桑婆婆复仇，救回自己的妹妹。或是死在仙山之上。

却无形之中，背负了如此多的东西。自己更成了一种象征，一种自由和不屈的象征！！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孤剑离，好名字啊。。。”缪荫沉吟道，他再也不敢小觑面前这个心怀大志的孩童。“你的父母呢？”

“哥哥已经见过了呀，那日我父母扮做男女下人，来哥哥这里做客呢！那日爹爹回去后，开心的不得了，喝的大醉，还喊着什么知己，英雄之类的话。最后被娘打的鼻青脸肿，扔出屋外了呢！”

“原来是他们啊！”缪荫哑然失笑。那谈吐不凡，赖着不走的青年书生，竟然就是这小子的爹。

“好，小鬼，我答应你了！”缪荫郑重说道“哥哥此去要办一件重要的事情，日后若是还能回来，定会收你为徒！教你那万人敌的剑法！”

“哥哥，带我一起去吧！我一定不会捣乱，会乖乖听话的！！今日我爹爹和娘在商量什么要搬走的事情呢，孤剑离不想跟他们走！”

“小离，听话，先回去。如果你听话的话，哥哥我回来后一定会收你为徒的。若是你不听话的话。。。”

如果。。。还能回得来的话。

“好，那我听话，哥哥你一定要回来收我为徒！！不许耍赖！”生怕缪荫反悔，孤剑离急忙点头应道。

这小鬼，缪荫看着兴高采烈地围着自己奔跑的孤剑离，不由得暗自苦笑。

要跟自己一样么。。。这是条多么艰难的路啊。。。

他无意成为那侠客，却无意中成为了世人敬仰的无双侠客。人们看见他的无敌，看见他的风光，看见他的大名天下皆知，却怎知他的背后是何等的艰辛啊。。。

。。。。。。

“这两日多谢柳伯伯款待了！”柳公府的大厅中，柳青芸甜甜笑道。

似乎是老天开眼了，这几日好事不断！难道这就是那苦尽甘来吗？

先是兵不血刃就能进入柳公府传送阵，不必再多杀这些手无寸铁之人。

二是仙门传来消息，邀请缪荫赴宴。那意味着自己能马上见到师兄弟们了，还有爹娘，他们恐怕都急坏了吧！

往下的路，无比轻松了。不必再杀来杀去了！！

怀着犹如赏春的游人般的心情，柳青芸快乐的如一只小鸟。

“啊，款待不周，还请恕罪啊！”柳允笑道。“只是阁下临走之前，似是忘了什么事罢！”

“什么？”缪荫皱着眉头，他看着眼前这慈祥的老头，不安之感越来越强烈。

“那开启密室的钥匙便在老头子的肚子里了。杀了老头子，你们便可安心前去了！”仍然是不变的笑脸，平和地道出这一番石破天惊的话。“老朽亦知英雄神力盖世，但却千万别强行击破那密室的门。”

“那门内所藏，是十几颗暗雷黑风暴，若是外力强行毁坏密室的门，那传送阵，包括英雄二人，还有方圆数里，都将在这爆炸之下灰飞烟灭呀。”

“你。。。你这老头子！！！你疯了吗！！！”缪荫火冒三丈！怪不得今日一路走来，竟未碰到一个下人和家眷。如今这偌大的府邸之中空荡荡的。

这是怎么了，这群凡人，一个个放着活路不走，全都求着自己杀了他们！！！

他们不知道活着多好吗！！！为什么都那么想死！！！！！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够疯了，没想到这一个个凡人比自己还要疯狂！！

“那仙人王族，对你们如猪狗一般，你们就为了那什么愚蠢的忠义名声，就要赴死吗！！”缪荫咬牙切齿质问道，他实在想不通。那狗屁不如的天人们，那醉生梦死在金玉美人之中的贵族们，有何值得这群人去为之赴死的啊！

“柳伯伯！！你！！”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震惊到的柳青芸，一时间呆在了那里。

本以为接下来的路会轻松好走啊。。。。。。

“哈哈哈哈，少年郎，却是误会老朽了啊。”柳允苦笑道，“丢了两万精兵悍将，丢了祥云城，放走了逞凶的贼人。”

“若是英雄杀了老朽，死的只是老朽一人。若是放过老朽，那老朽这全家上下百余号人，都将鸡犬不留啊。。。”

“况且，纵使公的英雄之名天下皆知，公之双剑为了那压迫而不得不挥舞，但老朽的孩儿们却始终是丧命于公之剑下！”

“公乃英雄，无错，但老朽身为人臣，为主尽忠，亦是无错。只是你我二人命运早已注定，今日只能有一人走出这厅堂！”

“来呀，老朽等这一刻，已经太久了，太久了。。。太煎熬了啊。。。”柳允此时挺直了腰身，尽管在缪荫面前仍显矮小，但那气势却仿若压了缪荫一头。

“举起你的剑，少年郎！”柳允此刻如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那个和蔼慈祥的老伯，而是一位即将高歌赴死的年迈武士。“为什么举不起来了！你自豪的无双剑上，流淌着千万人的鲜血和哀嚎啊！鲜血的背后，还有更多失去男人的妻子，失去父亲的孩童们！！”

“怎么，此刻，面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你却砍不下去了吗！！！”

柳允嘶哑而年迈的声音，在这宽广的客厅中，震耳欲聋。震得缪荫头晕目眩，震得缪荫手脚发软，震得缪荫手足无措。

这吼声，带着无上的伟力，带着无上的豪意，带着无上的气魄，面对眼前的这个以卵击石的老头子，缪荫手中的剑愈发沉重。

世间也有那剑斩不断，杀不死的东西，比那无双剑更强大的，是仁义啊！！！

“求求你了。。。柳伯伯，别跟我们开玩笑了啊！！！快把钥匙给我们吧！！！”柳青芸哭喊着，大声恳求着眼前这个老人。她实在不明白，实在没想清楚，明明一切已经结束了啊。。。明明不需要有人死去啊。。。

“青芸啊，这里的事情，已经与你无关了，先出去等一会吧。”柳允和蔼的对少女说道，仿佛慈父一般。

“出去吧，这里的事情，你无能为力。”缪荫也冷冰冰地说道，他盯着前方的老人，眼中是怒意，是无奈，是疑惑。

“不！！我不走！！”柳青芸同样也怒吼了起来，“我不是一个孩童了！我不走！！！”

“你们男人为何要这样！！为了那什么愚蠢的仁义忠勇？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道义？还是为了自己的虚名？？活下去不好吗？？”她疯狂地抓住缪荫的手，生怕下一刻，那寒光闪过，老人的头颅也将落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啊！！你们男人怎么就是不明白啊！！！”

缪荫的双手紧紧抓住腰间长刀的刀柄，犹如一月的寒冰般冰冷而坚硬。

“哈哈哈哈，等你再长大些，就会明白的。”柳允悲哀的笑道。他和缪荫二人都已明白，他不得不死，就是因为你这个小女孩为之自豪的仙人身份，为之怀念的仙门啊。。。

仙人那尊贵的仙殿，正是建立在他们这些凡尘的鲜血之上的啊。。。

但老人不忍，缪荫亦是不忍，将这残酷的事实告诉眼前这幼稚的仙人少女。

“正如我的儿郎们，为了老头子的名誉而慷慨赴死。”

“老朽苟活这几日，无一日不在梦中惊醒。有时候活着，比死去更让人煎熬啊。。。”

“终于，那些战死孩子们的家人，老朽已经安顿好了，他们把性命交给了我，我怎能忍心让他们走后，家人却无人照顾。去到那边后，若是这些孩子们问我，柳公啊，我们死后，家里的婆娘和孩子怎么样了呀，老头子可真是要颜面扫地，无言以对了。”

“少年郎，老朽的剑，是臣服之剑，是那权谋之剑，是安抚黎民，抵御外敌之剑，是为帝王国家尽忠之剑。这是老朽出生之时，便注定的，无法选择的！”

“而公之剑，是那反抗之剑，是不平之剑，是自由和愤怒之剑。这也是你注定的！”

“老朽的使命，是做好仙人的奴仆，帝王的臣子。为自己脚下这百里土地和民众争来和平安宁。”

“你的使命，是无拘无束，是亲人的仇恨，是斩断那天生奴隶的锁链，是反抗臣服和不公的怒火。”

“如今，五十余年矣，老朽的使命已然完成，剑亦已钝。”

“而少年郎你的人生，却才刚刚开始啊！”

“可是。。。这天下需要您啊！这祥云城和周遭百里的百姓需要您啊！！！”缪荫含泪怒吼道。

他明白了老人的用意。这几日为何对自己这个仇人如此顺从礼敬，为的是能在死之前，安排好身后之事，为的是能在死之前，将那些为自己而死的英雄们的家人安顿好。为的是能让自己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放过那一城无辜。

大吼一声，带着那些没拿过刀剑的百姓，和他拼个你死我活，最后留下一地残尸和破碎的家庭，为自己搏个不畏强敌的名声。这才是最容易的啊！！

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

想到这里，缪荫手中的刀越发沉重，越发让他无法拿动。面对着这个老人，他稚嫩的怒气和冲动，和那老人的微笑与从容相比，让他更加自惭形秽。

名为道义的锁链，已将他的刀牢牢捆住，那锁链比任何精金秘银打造的宝物都要坚硬。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柳公和蔼地笑道“但那帝王不知，那仙人不知啊。”

“皇帝和仙人们需要的是一个百战百胜，让敌军闻风丧胆的柳允。而不是一个不仅战败，还放走了敌人的柳允。我等尘土之性命，那万千贱民凡尘的性命，又怎能干扰到一心追求长生的仙人们的分毫心神呢？”

“仙人战死阵中，儿郎们以死谢罪。但老朽同样罪责难逃。而你这一去，若是我还活着，那我的下场，将比死在你的剑下凄惨万倍啊！！”

“怎么，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郎们，在战场上没有教会你这点吗？”

“怎么提不起剑了吗？”柳允哈哈大笑道“对喽！如今你越来越像个人了！你的剑除了仇恨和愤怒，还应该有别的东西啊！！”

随后他一脸惋惜道“你的前途不可限量，却还未真正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若是让我早那么几年遇见你。。。唉。可惜喽！”

“怎么？你踏上这条路前，这点觉悟都没做好吗？”见缪荫仍无法提起刀，柳允收起笑脸，怒目圆睁，如看着一个不成器的孩子般。“若是你这就提不起刀了，那趁早死掉那反抗仙人的心罢！就在此地自缚双手，跪向那仙山去谢罪算了！！”

“老夫虽然年迈，但还是提得动剑的！”

随后柳允大吼一声，摆出姿势，犹如天神下凡般，欺身上前。

身影逐渐高大，柳允感觉自己如重新焕发了青春，重回年轻力壮之时，他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眼前浮现出人数数倍于己方的来犯敌军，自己身边年轻的儿郎们却丝毫无惧，他们携着万钧怒火和雷霆，大笑高歌，豪气万丈，冲上前去。

“小贼哪里去，吃老夫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