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大寺与中原佛教寺院规制不同,最外面不是牌坊而是一堵三尺高的矮墙,虬髯客俯身贴近墙壁,听听墙内没有动静,轻一提气,像个影子般飘过墙头,落在院子里。前面是寺院的第一进建筑,正中是天王殿,两边各有十数间低矮的配殿,像是庙里的僧房,房间窗户只有尺半大小,每个木窗正中还开设一个仅可容下拳头的小窗户,现在是夏天,夜晚犹如何寒冷,怪不得寺庙的门窗都开得如此狭小。天王殿的门关着,木门已经古旧,上面有不少缝洞,虬髯客向里望去,见到黑乎乎的殿中塑着两座手持兵刃的金刚立像,却不是中土供奉的魔家兄弟,里面飘出一阵霉味,看来好久没人来过了。虬髯客贴着天王殿摸进后院,在中原的寺庙里,供奉主尊释迦牟尼佛的大雄宝殿就位于第二进院中,此院也有一座高大的宫殿,殿门上方的牌匾上写着大雄宝殿四字,两边门柱上各挂着一条木牌,左边是“清静无为”,右边是“离境坐忘”,却又是道家真言。大殿中亮着灯火,人影闪动,有钟磬和吟诵声传出,看来里边正在做法事。
虬髯客伏低身子,透过窗户向里张望,只见大殿中央本应供奉释迦牟尼佛的宝座上,赫然塑着真人大小的老子骑牛彩像,与张掖胡人店里挂像上的形象一模一样,三个黄衣道人手执拂尘在塑像前站成一排,领着身后四列三十多位黑衣道士诵读经文,什么“人生乃受天地正气,四时五行,来合为人,此先人之统体也。此身体或居天地四时五行。”又云:“丙午丁巳为祖始。丙午丁巳,火也,赤也。丙午者,纯阳也。丁巳者,纯阴也。阴阳主和凡事,言阴阳气当复和合天下而兴之也。为者,为利帝王除凶害出也…”,虬髯客博闻强记,识得是太平经第三十九章的内容,太平经相传是汉代于吉所撰写,是太平道的主要经典,这些人竟然是来自中土的太平道士。中原有不少佛道共存的名山,也有释老同修的寺院,但一群太平道人躲在祁连深处的荒废古寺里修真,着实令人诧异。
这时,虬髯客听到东面配殿里有人说话,接着一间殿中亮起了灯光,一个人开门走了出来,旋即又关上门向后殿走去。虬髯客把身子伏得更低,等那人走远,一闪身飘到配殿前,老远就闻到一股夹杂着饭味的烟火气,原来这配殿是寺里的厨房,他隔窗望去,只见屋北面是灶台灶具,西角堆着小山一样的木柴,隔着一堵矮墙有一个宽大的土炕,矮墙上点着灯,一个三十来岁的俗装汉子盘腿坐在炕上,对面还坐着一人,竟然是个胡人,那胡人四十岁左右,高鼻深目,红色的络腮胡子,一双眼睛发着亮光,只听那胡人道:“老阿,老秦也太抠门了,深更半夜的不让点灯,这能省下多少油钱?”讲的竟然是突厥语,那俗装汉子长着一张大圆脸,两只眼睛也是圆圆的,像突厥人那样披散着头发,只听他用突厥话道:“史胡子,你就别怪他了,全宫上下四五十张嘴,油盐柴米全靠他一人张罗,现在又不比往日,能省就省吧,反正你也不怕黑。”虬髯客的心猛地一跳:“全宫上下”,难道这里就是朝阳宫?
那史胡子叹了一口气,道:“早知道日子这样苦,当时我也下山了。”老阿也叹口气:“是啊,如果家里还有人,我当时就走了,可惜…”听这口气,老阿家中已无可牵挂的人,史胡子颓然倒在炕上,头枕着双手:“我真羡慕你,没有家也没牵挂,我家中倒是人丁兴旺,可人人想吃我的肉,有家也不敢回,如果能下山,我就想到中原去。”老阿打断他:“别扯了,你长得这模样,一到中原就会被当作妖精捉起来。”史胡子骂道:“你个贼突瞎说!你没到过中原,其实那里胡人很多的,现任皇帝的老娘,据说就是胡人。再说,朝阳宫在中原那么大的名头,只要我说是从朝阳宫下来的,谁敢惹我!”
虬髯客心道:这里果然就是朝阳宫,想不到天下名头最响的道观,竟然隐藏在深山破庙里。老阿道:“别做梦了,在中原风光的是那些有本事的,靠打仗杀人赚功名,你就会砍柴做饭,偷吃个松鼠就吓得做噩梦,还是早点熄灯睡吧,老秦一会就回来了。掌教传谕五更早课,我贪睡,怕起不了身。”说完就躺了下来,史胡子翻身吹灭了灯,道:“大湖东南有片油松林子,明天我去砍几枝来,做成火把,老秦总不成用松油炒菜吧。”
虬髯客不再偷听两个厨子谈话,贴着墙壁向后院摸去,知道这里就是朝阳宫,他更加小心,提起全部功力辨听声音,朝阳宫在江湖上享誉百年,盛名绝非虚得。按佛教的规制,第三进院子应该是寺院的主殿,这里却有一低一高并排两座佛殿,高大的是寺里的藏经阁,低矮的是法堂,法堂在寺庙的中轴线上,藏经阁却偏向左边,看来此庙在多年前经过多次重建,较低的法堂可能是原来的正殿。两座建筑都关着门,藏经阁中一片漆黑,法堂里有灯光,在法堂台阶下站着三个人,一高一矮两个黄衣道士执剑守在门口,一个着俗装的高大男子背对虬髯客站立着。那个稍高一些的黄衣道士说道:“老秦,采办的事我知道了,你列个单子,明天我转呈掌教真人。五更还有早课,你回去休息吧。”那高大男子就是史胡子口里的“老秦”,老秦躬身向两个道士施了一礼:“监院辛苦,我先回去了。”说完转身往厨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