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大漠,恐怕谁都会被那阳光下一望无际的砾石滩,人迹罕至,辽阔,荒凉带入洪荒里的幽思,徒生身世颠沛流离,志向未酬,人生失意的落寞。会倾诉,发泄,但又有谁能刚好碰到一知己,莫逆,愿意接住你的悲伤,倾听那琐碎,抚慰那旷古的寂寥。太和遇到了,李德裕初愈的身体宁被如刀的冷风吹透,也一言不发,默默倾听太和饱含激情的回忆,哀伤地絮叨,无助的悲鸣。两人干脆在沙地铺毯而坐,美酒为辅,畅谈时事
李德裕这时说:“殿下请不要怪罪主上,站在一个国家统治者的位置上,他需要考虑百姓的疾苦,众大臣的意愿,以时局发展为重,他又何时不希望边境安宁,百姓安居乐业,然而乌介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偏偏您特殊的身份本为和平而嫁,却无法平定局面,所以主上恨铁不成钢,着急之下才怪罪于您,实是因为您的身份,绝不是针对您个人。”太和笑:
“我并不怪他。今年正月,乌介再次进逼振武城,皇上不是下定了灭他的决心了吗?我知道司徒给石将军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救我回朝,二黄孤身夜入胡营,找到我时,带来了石将军的书信,信中说,公主到这里就是到家了,要想办法回来。现在将要出兵讨伐乌介,请公主与侍从暗中相互保护,不要轻举妄动。二十三年了啊,从没有听到过家里确切的消息,现在听到这几句话,您可以想象我的激动,后来的事情,您应该就都听说了。”李德裕点点头,太和抚了一下头发,说:
“唉,终于可以回家了,我却已从花季少女成为人老珠黄的病妇,还会有谁记得我,惦记我回家吗?”不禁又落下泪来。李德裕深情地劝慰:
“先不说太皇太后多年的惦念,皇上,还有您那些姐妹,亲人,就光在下我,已惦念您二十多年了。”太和听了此言,惊愕地抬头望着李德裕,李德裕讪讪笑着:
“事已至此,我也就斗胆告知殿下我的这份隐藏了二十多年的心意吧。820年,先皇穆宗即位,也是沾了父亲李吉甫的光,承蒙皇恩器重,我被召入翰林院,充任翰林学士,先皇经常让我进宫,起草朝廷的诏制典册。那次,我又被找到思政殿问对,先皇非常满意,当殿赐给我紫衣,金鱼袋。我从思政殿出来,身着紫衣,腰佩金鱼袋,心里装满感激,同时颇有些志得意满。拾级而下时,就在那台阶之下,宫殿拐角,我看到了殿下您,那次您不知何故与几个侍女正从那里经过,我瞬间木化,惊若天人,上天时厚,赠您一副姣好容颜,眸若秋水,唇若涂丹,身若乳燕,姿如弱柳扶风,清丽娟秀,正值曼妙年华,你们几人叽叽喳喳地欢笑地争论着什么而过,尚不知愁为何物。忽然,你回望了我一眼,并凝神片刻,忽而一笑,如春花绽放,娇羞而去。那一刻,我为自己此时正着紫衣,腰佩金鱼袋而满意,翩翩一少年,最好的年华,配得起您那饱含欣赏,钦慕的一眼,那一眼,我再也无法忘记,只是,先不说我已娶妻,就是没有妻儿,我也不敢想象,能有福气娶皇上的妹妹为妻,我只是幻想,盼望着有一天还能在偶遇您,您还能再看我一眼。谁知,还没有等到您的身影,却等来了您嫁往大漠的消息。多少年了,我数次希望您能返回长安,却杳杳无期。我常想能否找到时机帮到您,但我却自身难保,因各种原因数次被贬,822年,先被免去翰林学士一职,后又被外放为浙西观察使。
当年,到了浙西,正值王国清兵乱之后,军士骄横,府库财用拮据,我尚能躬身俭约,减少开支,结余全用来供养军队。革除陈规陋习,以儒家伦理道德教化百姓,并对不接受教育者绳之以法,几年之内便使得江南弊风尽除。我还依据方志,整顿当地祠庙,保存供奉前代名臣贤后的祠庙,其余四郡淫祠一千一十所全部拆毁,同时又拆毁私邑山房一千四百六十处,以肃清盗贼。如今想起来,那时年轻气盛,倒也为国为民做了些好事。”太和赞道:
“司徒一心为民,堪称楷模。”李德裕说:
“禁不起殿下夸赞。824年,敬宗继位,因朝廷摊派,我几次上疏朝廷,并以太宗命李大亮停献名鹰,玄宗禁止在江南捕鸟的故事为戒,几次劝谏敬宗要以太宗,玄宗为榜样,学习汉文帝简朴的风尚,请求准辽西停进缭绫,敬宗采纳。但李逢吉当政,我始终未被准回朝。文宗即位后,我甚至再被外放为郑滑节度使。但我常上疏议政,回朝不到十日,又被排挤出京。宦官当道又能如何。凡与我亲善的官员都被排挤出朝。但我终没有虚度时日,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时,西拒吐蕃,南平蛮延,境内安宁,民生略有恢复。好在832年,我终被文宗召回,拜为兵部尚书,第二年的二月拜相,加授同平章事,进封赞皇县伯。但仅仅两年,再次出镇浙西。直到李宗闵,李汉因结党被贬,文宗才意识到我不过是在党争中受到诬陷。836年,我第三次出镇浙西,后又出任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直到839年武宗继位,我再次拜相。”说到这,李德裕停了下来,低头不语,似还在回味自己数年走来的坎坷。太和说:
“听司徒一席话,才知司徒这些年来也走的不易,但真是鞠躬尽瘁,于心不悔啊。”李德裕连忙说:
“愧对殿下信任,会昌元年,我还是干了一件违背良心之事,如今想来,还是汗颜不止啊。”太和望着他,等着他的答案,李德裕脸色有些泛红,
“会昌元年四月,我奏请改撰宪宗实录,命史官删除我的父亲在元和年间的一些不善的事迹,当时遭到朝中很多人的非议,但我坚持没有改正,后来就无法改了,这成为我心中的一大块心病。”太和听完道:
“于史家来说,算不得什么光彩,但对于司徒来说,不过是对父亲的一段心意而已,论天下,谁无点私心,既已成事实,司徒也不必常挂于心了。”李德裕笑:
“也只好如此了。现今总算得以见到殿下您的安然返回,还能得以和殿下相对坐在这里,说一说过往,就是让我再受一次非人之罪,我也乐意。”太和情不自禁地举手捂住李德裕的嘴:
“司徒,切不可胡说。”李德裕也情不自禁地握住了自己嘴边的太和的手,攥在手心里。太和有些羞涩,
“不知司徒如何看待我这二十几年的大漠生活,我这几嫁几离”李德裕直接打断了太和的话说:
“世事弄人,与公主何干!在我的心里,你永远就是一块水晶,永远那么纯净,永无雕琢。”李德裕的水晶之比,冲破了太和的最后情感防线,让那块压了她数年,几近要了她的命的道德伦理之石瞬间被掀飞到了九天之外,太和这一次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无休止,快速地下滑,且无一点声息。李德裕拉过太和的手,用力握紧,再用力握紧。太和感受着这越来越紧的力道,有了些许的疼痛,痛感加剧,快不能忍受了,太和要叫出声音了,忽然,李德裕放松了手指,太和暗暗地叹了口气。李德裕没有看太和的脸,像是对着空气说话:
“为什么不叫疼,让我停手。”太和也对着空气说:
“虽然很疼,却很喜欢,身体的某个部位想让你使劲,加重,再使劲,再加重因为那是你的手,是你的手在握我,似乎为了等待这一握,我已等待了多年。”李德裕用手指慢慢抚着这纤细的十指,抚着每一个纹路,每一片肌肤,揉搓每一个小小的凹陷,体味每一点点的柔软,太和开始回应,她拱起每一个指节,每一条毛细血管,她积聚了每一滴血液,只为了回应那轻轻地盈握,细细的揉搓时间消失了,两人沉浸在一种微妙的感情体悟的过程中,互相体味对方的呼吸,温度这时,远方传来急急的马蹄声,那边的石雄站起身,他在分辨,是三、四匹马,时而放马狂奔,时而勒缰迂回,须臾功夫,几匹马出现在远方的沙丘前,马上人在焦急地东张西望,当注意到这边,那打头的人似乎确定了石雄一行,就毫不迟疑地奔驰而来,奔到石雄的面前,未等马匹立稳,立刻就跳了下来,四人齐齐冲到石雄的脚边跪下,说:
“将军,大事不好。”石雄一惊,低声问:
“出了什么事?”打头侍卫没有降低腔调,仍急急地说:
“您们走了不久,侍卫营的数十侍卫除了我们四个全部被杀。”石雄感到嗓子发干,
“全部被杀?什么人?是什么人干的?”打头的侍卫在石雄的质问下有些慌乱,
“都如那个男人,那个阿勇?都如那个阿勇一样,脖子被快刀瞬间划过而致命,刀口很窄,基本没有血液流出。”
“有人看到凶手吗?”
“我,我看到。”站的靠后的一个个头较小的侍卫怯怯地回答:
“我看见一个身着黑色夜行服的身影立在躺倒的人身前,我喊了一声谁?没有反应,一闪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是眼花,到了近前,才发现尸体。”石雄稍稍沉吟,来到李德裕的身边,李德裕早已放开太和的手,两人站起,李德裕自然地挡在太和的身前,石雄说:
“司徒,出事了。”李德裕面色凝重,
“我都听见了,阿勇是谁?”石雄赶紧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