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姝坐在书房里。
四四方方的书房,融暖袭人,容姝略有些苍白的面容,泛着红润光泽。
许是热了,容姝解下身上白底绿萼梅披风,纤细的身段,宛如扶风弱柳。
秦隐站在门口,看着容姝动作娴熟的煮茶,顾自斟一杯茶,端坐在榻上浅浅饮茶,极为贞静。
容姝觉察到一道视线注视她,并未回头,除了秦隐,还会有谁?
今日关氏与秦隐一同回南陵,超出她的意料。
关氏小产,消息属实,可她并不认为会是谢桥所为。
而她小产,自然没有必要留在京城。
容姝眼睫半垂,不知为何,见到关氏走出马车的那一刻起,她对自己与秦隐之间的关系,不报任何希望
。
门扉合上,屋子里的光影黯淡。
容姝的背脊不禁挺直了。
秦隐撩开袍摆,端坐在她的面前,目光淡扫一眼旁边的茶盏,径自斟一杯,捧在手里,寒风吹冷的手被温润的茶杯暖热。
“你会煮茶?”秦隐浅抿一口,清雅淡香溢满唇齿。
容姝轻轻颔首。
秦隐放下茶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为何送关氏回京城?容不下这个孩子?”平静的目光落在容姝脸上,直视她的眸子,极为锐利,仿佛要将她给看穿。
面对他的质疑,容姝不怒反笑,浅淡柔软的笑容,映衬她眸子里莹亮光芒,透着别样的神采。
“你的嫡子我都容得下,何必去为难一个庶子?相比起来,稚儿、逸儿存在的威胁更大,不是么?”
秦隐一顿,似笑非笑道:“关氏的孩子不同,他是你的耻辱。”
容姝心口一滞,可不就是她的耻辱?
他都知道,心中一直都很清楚、明白。
她的耻辱,他却那般维护关氏。
不顾她的脸面,尊严。
“秦隐,我现在在想,当初是因为什么爱慕你。甚至不顾一切,费尽心思嫁给你。旁人都说你不是良人,我不信,我认为自己一腔热情,能够焐热你的心。你给我那么多的难堪,忽视、冷落,我都忍了。可我的真心,一再被你作践之后,我才发现,你这堵南墙或许我跨不过去。”
“你也知晓关氏腹中的孩子,对我来说是耻辱,你有怜惜我之心,不用我开口,也应该将她送走。”容姝说到这里,忽而抬起头,眼睛看向秦隐,红唇微抿,嗤笑道:“母亲向来教我贤良淑德,要有容人之心。所以我嫁给你得知关氏有孕时,我忍了。当时,就算我强硬要灌关氏打胎药,你也无法阻拦。我为何要绕个弯子,将她送到京城去让大姐姐给她落胎?”
“秦隐,不用我说你也明白,我给关氏一碗打胎药,这事情捅出去,我也在理,丢脸的是你!我顾及你的脸面,你何时才给我半分尊重?”容姝言语里并不显露卑微,只是陈述事实。
“容姝……”
“不说京城,你看南陵,哪家府中的妾侍敢爬在主母头上?”容姝的话语,不疾不徐,却令秦隐难堪,无地自容。
秦隐默然。
“我想与你好好生活,再多委屈都忍了。你是父母官,多的是穷苦百姓需要你伸张正义,而不是将这份心浪费在后宅。哪天我若将关氏发卖了,我们的情谊到此为止。”容姝双手紧紧拧着锦帕,心口到底是缺失一块,空落落,无限悲凉。
父亲说她不撞南墙不回头。
真的撞上这堵南墙,方才知晓,真的很痛。
“容姝,你还记得我娶你时说的话?你到如今看不清自己的身份?”秦隐嘴角带着淡淡的讥诮:“关氏是个妾,甚至是身份卑贱的奴婢,任凭你是主母,也不是轻易能够将她发卖
。”
容姝破碎不堪的心,传来阵阵绞痛,她冷笑几声,自袖中摸出一张卖身契,拍在桌子上:“秦隐,这是姜裴给我的新婚贺礼,你说我够不够资格发卖她?”
秦隐面色一变。
容姝笑道:“我一直都看得清楚我是何身份,姜裴也看得清楚,所以他给我一份体面。至始至终,看不清楚的人……是你!”说罢,不等秦隐再度开口,容姝起身离开。
她觉得与秦蓦修复关系是个梦,她从今日起,要学会一点一点,将秦隐自心中驱逐。
寒凉的风如巴掌一把刮在容姝脸上,整个人清醒过来。
秦隐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善待孩子的嫡母,一个为他打理后院的嫡妻,而非一个心爱的女人。
姜裴之所以将关氏卖身契给她,便是想要她念在这份情,好好对待孩子。
她手里一直拿捏着关氏的命脉,不将她发卖出去,便是顾忌秦隐。
真的卖了,两个人的情份到头了。
容姝站在门口,回头对秦隐说道:“你不给我该有的尊重,我自己给。你要我替你打点好后院,照顾好孩子,也罢,这是我的份内事。但是有一点,后院里,无论如何,你都不得插手!”
“容姝”秦隐轻唤一声,容姝头也不回的离开。
谢桥能帮她一时,终归需要自己立起来。
秦隐,真是伤透她的心。
她不能让父母、谢桥失望。
香卉看着容姝眉宇间陇上清愁,失魂落魄的自书房出来,抱怨道:“小姐,姑爷又欺负您了?他不过一个七品芝麻官,咱们休了他,让大小姐给您做主说一门亲事。”
容姝驻足,看向香卉,香卉噤声。
“拿着账本,去找关氏。”容姝说罢,去往关氏所在的屋子里。
关氏躺在床上,大夫扶脉,叮嘱她多休息,身体并无大恙,开药方给关氏调理。
西乐送走大夫,便见容姝带着婢女站在门口。
“夫人……”西乐见到容姝,如临大敌,想要将她挡在门外,容姝却是带着香卉进去。
容姝看着关氏气色红润,躺在床上,嘴角微微一扬,“关姨娘身子可好?”
“这一路上老爷为我的身子,耽搁不少时日,不然早已回南陵。好在身子是养好了,只是这些时日,劳烦夫人上下打点。”关氏张口不离秦隐,她知道秦隐是容姝的死穴,所以利用秦隐对她的好,刺激她。
容姝一笑:“姨娘的身子自然要养好,你若有个病不好不要紧,府里还有两个孩子,传给他们可就不好。”
关氏咬牙:“不知夫人来我这有何事?”
“不是大事,只是你管着庶务这些时日,账本上亏了几千两银子
。这是你犯下的错,我给你十天时日,将银子给补上。”容姝将账本放在关氏手里。
“哗啦”
关氏挥手将账本扫落,厉声道:“容姝,账本交给你了,亏欠的银子与我有何关系?你少赖着我!”
容姝垂目睨一眼地上四处散落的账本,并未气恼,气定神闲的拿出卖身契:“这个关姨娘认识吧?”
关氏想看容姝耍什么花样,带着怒火的眸子望来,并未看清,凑近一看,认出是她的卖身契,心中大惊:“你从哪里偷来的?”
肯定是容姝偷来的!
姜氏之所以提拔她,她伺候姜氏时恪守本分,忠心耿耿。更重要的是卖身契在姜氏手里!
姜氏过身之后,她翻找一遍都不曾找到,便知卖身契被姜家人拿走,怕她对两个孩子不利。
如何会给容姝?
“偷来也罢,抢来也罢,左右你的卖身契在我手里。你不肯将贪墨的银子拿出来,我也不逼你。如今是我掌家,自然要减少损失。十日内不见亏空的银子,你就等着牙婆子来提人!”容姝从容不迫,并不将关氏放进眼里。
有时候,看淡一些事,所面临的事情,便不再是问题。
“你敢卖了我,老爷不会放过你!”关氏气得浑身发抖,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卖身契居然会在容姝的手里!
今后容姝想要拿捏她,轻而易举!
她如何能够允许!
容姝又不是高门贵女,同样是妾生子,又比她高贵到哪里去?
她如何肯服气?
“你说,我要不要把你卖到窑子里?让你接客将银子补上?”容姝脸上一直带着清浅的笑,看着关氏双目冒火,却又不能奈何她的模样,心中极为畅快。这段时日,被关氏压着她的郁气一消而散。“我们如今也算是姐妹,你不必客气。到时候想老爷了,也可以给我捎句话,我安排老爷去见你。”
关氏看着容姝离开的背影,尖叫一声,拽出枕头朝门口砸去。
“贱人!”
容姝站在门口,听到屋子里咒骂的声音,嘴角闪过讥诮。
西乐匆匆自容姝身边走过,直奔前院。
容姝脚步一顿,眼底闪过一丝波澜,转瞬恢复平静,快步回到屋子里。坐在榻上,容姝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尖利刻薄。
咄咄逼人。
越来越不像她了。
可情势所逼,她继续容忍,心软下去,无法立足之人是她。
她不是一个人,有疼爱地父母,有关怀她的长姐
。
眼睛里像是揉进沙砾,酸涩刺痛,手捂着眼睛,滚烫的泪水灼烫手心。她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不想尔虞我诈,可生活不需要软弱。贤惠……只有遇到对的那个人,方才能显现出来。显然,她的忍让,使得关氏变本加厉。
明明杀了关氏的威风,心中畅快之后,却是锥心的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香卉推门而入,容姝整理好情绪,怔然地坐在榻上。
“小姐,您不知道,西乐找姑爷给关姨娘做主,哪知老爷将她数落一顿,灰溜溜回后院,关姨娘气得又是一顿打砸。小姐,您不知道今儿个您有多威风,真是太解气了!”香卉腰杆儿也挺直了,往日里被关姨娘欺压得好憋屈,一口老血哽在嗓子眼。
容姝轻笑一声,紧锁的眉头并为舒展。关氏并非省油的灯,定不会善罢甘休。
“香卉,你让人盯着西园。”容姝疲倦的躺在榻上,沉沉睡去。
睡得并不安稳,梦中都是秦隐的身影,惊醒过来,恍惚间,见到秦隐坐在屋子里。
容姝眨了眨眼,那道幻影还未散去。揉着眼角,叹道:“阴魂不散。”
秦隐脸上的神色一僵,缓缓地开口:“醒了?”
容姝耳边出现秦隐的声音,猛然抬头看去,赫然是秦隐毫无表情的面容。心中一紧,她方才那句话,岂不是被他听去了?
随即,又释然。
她本就是不得宠,秦隐听去又能如何?顶多不会出现在她的屋子里罢了。
“嗯。”容姝起身,坐在铜镜前,梳理散乱的青丝。
秦隐站在她的身后,拿过她手中的篦子,绾成高高的发髻,斜插进一支金步摇。
容姝揽镜自照,柔顺的青丝,梳成精美的发髻,一丝不苟。
她都梳不了这般好。
哂笑一下,他这手艺,只怕是在姜氏身上练出来。
她说:“谢谢。”
秦隐一怔,脱口而出道:“她很喜欢这个发式。”
容姝嘴角的笑僵滞住,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笑话。水袖一荡,容姝已经拔下金步摇,一头青丝如瀑散落下来。
秦隐问:“不喜欢?”
“昨日之前,我与她的眼光相同。”容姝望着铜镜中的秦隐,嘴角微微上扬,“今日后,她喜欢的我都不喜欢。”似怕秦隐不明白,强调道:“不论什么,我都不要喜欢了。”
秦隐嘴角垂下,她是强调不会喜欢他了?
“如此更好。”秦隐手里的篦子扔在妆台上,沉声道:“你说我不给你体面,今日我住进你屋子里。”
容姝浑身僵硬。
“你尽快生下嫡子
。”秦隐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容姝嘴角掠过一抹讽笑,她想要的时候,秦隐不曾涉足她的屋子。
她不要的时候,秦隐却要与她同住。
西园。
秦隐陪着关氏用膳。
关氏食之无味,容姝耀武扬威,秦隐却不曾给她讨公道。
“老爷,夫人说账上亏空几千两银子,妾根本就不知道。进京前就交给她,若是有个问题,之前为何不说?”关氏明里暗里,指责容姝无事生非。
秦隐并未顺着关氏的心意,缄默不语。
关氏见秦隐埋头吃饭,心中一阵不痛快。放在往日,秦隐应该说由他处理。
眼下他不吭声,便是让她顺着容姝说的做。
关氏泪水滚落下来,委屈的说道:“老爷,您不知夫人说的话多过份。妾身份是卑贱,可她也不该如此折辱妾。说是填补不上亏空的银子,将妾发卖到窑子里接客,直到填补上银子为止。”说话间,暗自观察秦隐的面色,见他面无表情,继续说道:“这也便罢了,还说什么妾若想老爷了,捎一句话给她,她安排老爷去见妾。妾对老爷一片赤诚,夫人若是当真将妾卖进那等肮脏之地,宁愿死了。”
秦隐手一顿,“她当真如此说?”
西乐嘴快道:“老爷,姨娘没有半句假话。”
秦隐拨弄着碗里的饭粒,顿时胃口尽失。
“老爷,您要给妾做主,那银子妾当真不知道。杀了妾,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关氏矢口否认,吞进肚里来的东西,哪里能轻易吐出去!
秦隐额角青筋突突跳动,耳边萦绕着关氏的哭声,不胜其烦。推开关氏缠过来的手臂,冷声道:“你好生养好身子,这段时日我住进夫人屋子里。”
“老爷,您要夫人生嫡子么?”关氏狠狠咬着唇瓣,一股邪火攻上心头。莫怪容姝得瑟,原来是拢络住老爷的心!
该死的!
关氏压下心头慌意,她绝不能让容姝太得意!
“夫人是该有个自己的孩子,这女人有了子嗣,心便会定下来。夫人调理身子生孩子,逸儿、稚儿便不能让夫人操心,由妾照料。”关氏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抹干眼角的泪水,强打起精神:“老爷快些去夫人屋子里,妾不留您了。”
秦隐叮嘱她早点休息,大步离开。
关氏脸上的笑容隐去,满面阴戾。
秦隐离开西园时,天已经一片漆黑。
长随提着灯笼跟在秦隐身后。
秦隐脚步停在容姝门前,屋子里并未点烛火。往日里,他从这里路过,屋子里的烛火,并不曾熄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