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告诉君父,你的傲骨在哪里?”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不要跟任何人说!”
“不要跟任何人说……”
“不要跟任何人说……!”
现如今,扶苏脑子里全是前段时日面见天子的场景,细节之清晰,他甚至能记起那张藏在花白胡须之下的嘴唇吐露天机时是何模样,那叫口含天宪,言出即法……
不要跟任何人说,为什么呢?
是之前那番对话伤了陛下的心,给大秦丢人了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毕竟整个朝堂都知道嫡长子被贬谪到边关数年不得还,而幼子胡亥就连出巡也能跟着。
毕竟整个天下都知道陛下倚重法家,而少公子精通律例长公子崇儒敬墨……
不要跟任何人说,难道是怕家丑外扬,就像他手中诏书所说的那样吗?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数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恬与扶苏居外,不能匡正。应与同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毋得有违!”
能在赐死之前见一面,这是为君者最大的仁慈了吧?之前过问有无军功,这是为父者给自己的最后机会了吧?
想通了这些,扶苏一直念叨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顿悟大秦以强军开国严法立国,终究还是容不下自己满心向往的那些东西呐……
焚书坑儒便是明证!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涕泪满面,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营帐,手掌在剑柄上搓来搓去,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如果能够再见君父一面就好了……
罢了罢了!
念头刚落,扶苏抽剑横在脖颈,眼睛一闭正待拖动剑锋,忽然觉得腕上一疼再也用不上力道。
睁开眼,只见帐内站满军士,来传旨的那位谒者正被他们提在手中,阻止自己自戕的,正是这群人的主将蒙恬。
“长公子何故想不开?”
见到蒙恬来了,扶苏笑得如同浑身透支一般,双手捧过帛书,惨言说道:“并非扶苏想不开,乃是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让子亡子不得不亡……”
蒙恬对着部下使个眼色,那些人旋即放开谒者通通退出去了,正了正衣裳,他接过诏书一目十行,心中疑窦丛生。
这简直是胡言乱语嘛!天下哪里有这种道理?劳师无功可以撤将换将,怎么可能赐死一位帝国继承人和一位统兵大将?
至于说为了太子位诽谤皇帝?这更是无稽之谈!扶苏到了边关之后,只看作派难以令人相信这是一位公子,更别说太子了!
不过从这句话里,蒙恬嗅到了浓浓的阴谋味道,虽然一时不明这是何人在背后捣鬼,他仍抛出疑问开解扶苏:“长公子万万不可做傻事,边关虽苦,却是关乎到生死存亡的军国大事,君上既以倾国之兵相托,怎么可能轻易赐死我们二人?
此事有诈,不得轻信!须得派人疾驰天子行在,确认之后再死也不迟!”
扶苏呢?听完之后反应甚微,只回一句:“哪里有诈?”
这下好了,蒙恬还没说话,惯会察颜观色的谒者顿时信心大增,底气十足的说道:“大胆!竟然怀疑圣旨有误,陛下议罪尔等诽谤,果然圣明!”
如果是假的,对面这人就是矫诏,如果是真的,将死之人何必顾忌一个中人脸面?
蒙恬看了谒者一眼,带着战场上熏出的满身杀气看了一眼,只这一下,就让那人乖乖闭上嘴巴缩回脑袋,像个鹌鹑一样挤在角落瑟瑟发抖。
“长公子请看,天子身边何时有这等废物了?定是他人矫诏而为,意图迫害你我!”
扶苏很强大,强大到了认准一件事便会相信到底的地步,儒家礼乐留在他身上最浓的印记,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种三纲五常如鸿沟般不可逾越。
“蒙将军不要再劝了,矫诏,且不说如此行径何人敢为,便是君父明察秋毫蒙上卿慧眼如炬,能够瞒过他们二人,谁人可以?”
蒙恬重新拿起诏书仔仔细细打量一遍,对字迹,观玺印,察布帛,找了半天没有破绽,只得说了一句:“这不是陛下亲笔,更不是行符玺令事所书,我不信!除非再去确认一下!”
谒者躲在角落,乌龟似的冒个头再缩回去,趁机说道:“此乃陛下所述李丞相亲笔,何人敢作假!”
蒙恬又是一眼看去,此时此刻,在场的两个人同时看出他已动了杀机,那名谒者被吓得翻了个白眼昏过去还好,扶苏心中可是五味杂陈。
一边是手握重兵的将军,如帝国柱石一样百战百胜,另一边是代表皇帝传话的谒者,身不壮位不尊背后却有天子,一旦蒙恬怒气勃发斩了此人,那才是真正的大祸将要来临……
将军斩了天使之后,退路在哪?
蒙恬现在尚不遵从诏书,再有圣旨便能遵从了?
如果继续不遵,这三十万大军何去何从?
三十万百战之兵呐,一个翻身也得让这个帝国颤三颤……
身为监军又是皇长子,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好几个疑问就在扶苏脑子里转来转去,到了最后,他深吸一口气作出决定,对着蒙恬行了一礼:“蒙将军体恤之意,扶苏深感五内,既然如此,那便好生招待天使,改日派人再问君上,如何?”
蒙恬点头:“这样最好,若是被我知道何人矫诏,非将其万马踏为肉糜不可!”
“蒙将军请!”
“长公子,告辞!”
蒙恬转身刚走两步,忽然闻听背后传来重物坠落之声,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扭过头,只见刚才还在跟他说话的扶苏,此时软塌塌倒在地上,脖颈间的伤口如同婴儿小嘴,咕嘟咕嘟冒着血泡……
“公子!长公子!你怎么这么傻!”
三两步赶到近前,蒙恬赶紧扶住扶苏,想要帮他捂住伤口,只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自己做什么都没用了……
血箭溅出数尺,夹杂着嘶嘶呼吸声,一柄长剑的剑身几乎全部没入,扶苏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白,整个嘴唇色如草芥。
“公子!长公子!”
“莫…负……大秦……!”
仿佛用尽了毕生之力一样,扶苏艰难的说完这四个字,也来不及听蒙恬回应,身子猛然一弹脑袋一歪,翻着眼睛不会动了……
蒙恬发誓,他这辈子沾过无数人的血,甚至六国王族的鲜血也曾泼洒一身,但是浑身血腥俱是来自大秦君王一族,这种事情还是首例。
仿佛带着不可思议的封印之力,也许扶苏这条命终于压住蒙恬内心不忿,俯身哀嚎之际,他没有再去为难谒者,更没有多看旁人一眼,一种心如死灰的感觉彻底漫延,肉眼可见。
多年悉心教导,为什么呀?
倾费整个蒙氏之力,为什么呀?
与众多法家弟子对抗,为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