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万物生机,阴阳协衡。
所有一切都是相对存在的,有黑便有白有天便有地,有混沌方有开蒙、有浊才有清,有善自然也就有了恶。
善与恶,各站一边,共同存在于世间,存在于你、我,于任何生灵之中。
不能否认,再善良的人也会有恶念。佛说起心动念即造业,修佛即为修心,因而佛说佛教是心地法门。
那一念而动的恶意去了哪里?比恶意更甚的怨怼之气报复之心,这些令人们蒙了双眼的执迷之念去了哪里?
盘冥之洞,吸咐天地怨气、恶念为存。就像一个藏着许多秘密的树洞、纳着淤泥污垢的河流,它本身的存在仅为存留而己。就像武器,不使用便不会带来伤害。
盘冥洞之光随着吸咐的怨念恶意愈多开始变幻,最初是灰白色的变作暗蓝,直到现在幽暗的深湖底,浮游着的红色光亮。蒙毅一眼便认出与水下古城结界中的残留之光无异。湖底盘冥洞结界之中,飘浮着一盏时明时暗的方鼎古灯。灯下露出一个人影,形状瘦削,不高的个子耷拉着左边肩膀导致身体有些倾斜。人影凑近古灯像是查看着什么,隐晦的光线照出一张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容,一道自右耳延伸至颈部的疤痕。画面消失的刹那,那人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嘴唇向一边斜咧着笑了起来。
狷邪的笑脸。
这样姿态的笑,两千年过去了,从未特意想起,一刻也没忘记。
秦时咸阳城一个天干物燥的冬日里,父亲挑了份贺礼让扶苏送往相府祝寿。晚宴高朋满座,寒暄之后李斯将公子扶苏请至书房闲谈。年寿虽高却仍有着政治抱负的相爷明里暗里地试探着未来的大秦继承者,年轻的公子毫不避忌畅谈自己对天下格局的思考与主张,全然没在意那张愈来愈暗沉的老脸。道别李斯,转身离去时不经意看到立于书房外的中车府令赵高。阴冷的神情诡诈邪异,这是扶苏对这个笑容最初的记忆。
彼时只觉对那张脸、那个笑容、那个人,扶苏是极不喜欢的,只是他不在意。这些玩弄权术、内心阴暗之徒,不过蝇蝇苟苟谋些小利。扶苏心里装的是大道天下,眼里看的是子民生计。他不知道在转身之后,屋内的两人为了他心中的小利谋划了什么样的局面,更没想到的是,再次看到那阴邪笑容时,自己竟已变作一朵亡魂。悲愤不甘的怨屈之灵,飘在咸阳宫偏殿,听着年少的幼弟和赵高的对话。所有的阴谋与算计,在赵高的口中成了理所应当的论调。
那张奸邪的笑脸再次出现时,他的兄弟姐妹们都死了。他的晨曦,他最心爱的妹妹,居然死在了陋巷之中,死在了石碾之下。死的粉身碎骨,死的无比凄惨。
即便是转身过了数个世纪,那张笑脸带着彻骨冰冷的记忆穿过无数岁月打开了他的记忆之门。屈辱、疼痛、愤怒、不甘与自责,可以深深埋藏但不会就此抹去。
他怎么可能忘得了?他怎么能忘得了?
“公子,这是?这……”自瓶中被唤醒来,再次修养了多时的徐信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模样。
他惊喜地发现自己不再是那个仅由灵魂碎片拼接出的虚线轮廓,虽然只有上半身模糊的形状,但与之前相比已经好太多了。
“鲛珠果然对修补灵魂有奇效哇!”蒙毅感叹。不同于之前的晶莹剔透,此时围着一堆破碎灵魂转动着的鲛珠正散发变幻着各色柔光。
“迦纳人一生的灵力都在这颗珠子里,这份厚礼真是不知该怎么报答。”扶苏深心里觉得亏欠鲛人一份巨大的人情,有了这颗鲛珠相信对徐信的神灵有极大补益,这实在是太好了!
“将军感觉如何?这是鲛珠,有修补灵魂的效用。”
“徐信拜谢两位恩人,不仅救俺一命还寻来如此宝物…俺觉得好多了,不像先前那样迷糊不清、浑浑噩噩了。”
“这就好。将军再细想想这几百年里来可还有什么细节是先前神智不清时没有想起的。”
初具形态的徐信模样憨厚,看容貌战死时的年纪最多也就二十出头。可怕的战争,可怜的人。
“…有一天,北大人像往常一样收集炉子里炼化的灵魂碎末。他坐在炉子旁念叨着什么,然后好像与何人争吵一般,但是洞里除了俺就没别的人了。当时俺就觉得很奇怪。大人骂咧咧地走了出去……”
“他走出去之后不久又折回来了。当时俺还喊了他一声,但他没有搭理俺。俺记得,他当时走路的样子和平时不一样。他走到炉子旁,拿出一颗亮澄澄的珠子冒着白光,那光照在炉子四周好像布了什么法术在上面,炉子旁当时就结起了一层冰。”
“冰?”地穷炉乃上古可为百兽取暖的炙热之物,居然能结起一层寒冰。扶苏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有什么极寒之物具备这样的神效“…你说他走路的样子与平时不同,怎么不同?他平时是什么样子的?”暂且先不去想那物件,先求证心中所想之事。
“平时,北大人平时就这样……”徐信飘浮着的半截身子尽量地模仿着一个姿势。耷拉着左边肩膀,左右两肩因此不在一条平行线上,一边高一边低的样子有些扭曲。
“是这样,没错,是他,可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是他?”扶苏思索自语。
“你在说什么呢?什么是他,不是他?是谁?”焦急的蒙毅。
“那他折回来时,是什么样的?”扶苏没有回答蒙毅的问题,沉吟几秒后转而继续朝虚影徐信问道。
“就是像正常的那样,就这样”徐信直起左肩挺起腰身“俺从没见过北大人这样的姿态,他一直都是那样扭着肩的。”
扶苏轻拍蒙毅后背,知他心中焦略得紧,再向徐信问道“你再想一想,那个被他咒骂的蒙将军。”
“影子啊……倒是真没见过他的正面。不过有几次他好像疯了一样,被北大人关在另一边鬼嚎鬼叫的。北大人还嘀嘀咕咕地说什么还不甘心呀!真顽强洗灵都洗不掉啊!有一次两人打完架后,北大人还说:迟早会再杀你一次!”
……月西沉,雾霭迷漫。
“有鲛珠护灵,将军休养去吧!”扶苏收起气流瓶后,推开边门走到前院,不远处的山林中,鸟儿被晨光惊起振翅扑愣愣飞起。
无数个清晨的天空,没有一刻比此时更令他感到明亮。
“是他”在前院的木椅坐下,扶苏安静地沉声道“赵高。”
“你是说,盘冥洞中人就是赵高?”蒙坐在扶苏对面,细想在鲸落镜中看到的那个神秘男子“但他,他的身姿面貌,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啊。”
“是的,我也只是怀疑。但是徐信给了我答案。是他!虽然我还不清楚为什么他换了模样,但一定是他。许是盘冥洞有什么可让他长时间附身的作用,又或者别的什么,总之,鲸落镜照见的那个人,必然是他!”
“那大哥呢?大哥为什么会……”蒙恬为什么会和赵高混到一块儿去?蒙毅不解,扶苏明白他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想想,北大人就是赵高,那么他说所说的不甘心是什么意思?”是啊,不甘心什么呢?洗灵都洗不掉又代表了什么?蒙恬到底经历了什么?
“赵高既然说迟早再杀他一次,这就足以证明他们并非合谋。蒙毅,着急不来,快了,我们就快找到他了。”
蒙毅看着扶苏默然笃定的模样,心中原本的焦躁也随着晨光渐散,天光乍亮。两人相视一笑,仰头长舒一口气。是了,近了。
愈近愈是不能急,行军作战如是,面对强大的敌人更如是。
……
自数月前被掳事件过后,扶苏和蒙毅几乎可以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桑夏。虽然从小便独立生活惯了突然被严管很不适应,但是桑夏并不希望扶苏与蒙叔为她担心,所以也就不反抗地顺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