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梦永远是旧时的,凡是经历过的事,或属于刻骨铭心的事,总会在某天某时不期而至的重温。
笑白想偷吃菩提树上的蜂蛹,想走捷径得到有道法,然而,他又一次失算,被马蜂蛰了上百次,即将昏迷之前,爬上树去寻到秘洞,斩菩提子服食方才暂保性命,后经柳纤纤医治,两天三夜,仍然处于昏迷不醒中。
昏迷不醒的人,混沌的神思还会到处游历。一些往事如梦,如梦片片飞来,他,梦见了曾经重要的某些过去。
一片宽广的校兵场上,场中站满年轻的男子女子,数不清的三五成群,叽叽喳喳,一片喧哗。
校兵场的前面,一方九尺的高台,正中站着数名老者,两旁三十多名少年者列队。
秋风起兮天地爽,旌旗飘兮意志高,台下的人喧哗热闹,台上的人也精神抖擞。
一身苎麻衣袍的风笑白,干干瘦瘦的模样,混在衣着光鲜的人堆之中显得毫不起眼,并无一人向他主动招呼。
他的眼神清澈,略有畏缩的眼神,因为害怕不敢正眼扫视周围人等。
在他的周围,只见许多富家子弟,锦衣宝刀风度翩翩,或多或少总有美丽的姑娘相伴着。
他悲哀的发起呆,抖抖手来抖抖脚,扯着粗糙的衣服,眼巴巴的看着别人,满目都是羡慕嫉妒恨。
三个官家后辈,由三个衣着红艳的姑娘分别陪着。
他们斯文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叠葱花做的肉饼子。光亮的指甲,将肉饼子小片小片的撕下,然后,小片小片的与姑娘一起互喂,甲甲甲的吃,吃得津津有味。
他忍不住把鼻子向秋风里嗅了一嗅,肚子中马上发出阵阵雷鸣。淡淡的香气,不可拒绝的让他感到饥饿,非常饥饿,令他的喉咙都忍不住骨骨作响。
一名眼光溜溜转的红衣姑娘,向她的情郎娇声嗔道:“嘿!哥哥!看!那个人……长得好猥琐哟!”
“嗯?”青色锦衣的情郎,额叶高挂的油头粉面,用一种吃人的眼神远远的杀向笑白:“要掼他么?”
“嗯!不许他瞄我!”
笑白眼见漂亮的红衣姑娘很是顺眼,耳朵却听出他们的敌意,弯下腰,从人堆里赶紧溜走,飞快的溜走。
“哈哈!那人,十足鳖孙!”红衣姑娘笑得天花乱坠:“哥!拿他下下火气!”
“站住!”青衣情郎马上去追笑白,想狠狠的揍他一顿。无奈,笑白很识趣,溜得也太快了一些!
而后,笑白的心忐忑不安,不止于当下卑微的身份,不止于饥肠辘辘的饥饿,更不止于此行未来的凶吉。
充满矛盾的躲在偏远一处,找到与他一般穿着的人堆之中,心下这才平衡许多,踮着脚尖,努力的向前方高台看去。
一名紫衣姑娘,脚步匆匆的从他的面前经过,长相一般,苗条的身材有一种贤德之气,很耐看的那种。
他对异性拥有强烈的好奇心,尤其是十分顺眼的。
在姑娘经过他的身边时,他的眼神立即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飞快的扫视人家七八回,然后停在人家的胸脯前不走,喉咙处止不住的又一次骨骨作响。
“嗨!有事么?”紫衣姑娘很敏感,马上感知到他的目光有异,停下来侧着身子问他的话。
“啊?没……没有事!”他冷不丁的被问话,该死的眼睛出卖他,仿佛做了亏心事的一个罪人,偏着头结结巴巴的回应。
姑娘长得眉清目秀,比他矮一点点,虽然一身紫色的衣服很粗糙,可是她拥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可令笑白不思有邪的好感。
她并没有生气,轻轻的对他点头,道:“你好!我叫……巫小蛮!”
“哦!”他畏惧的也点一个头,该死的肚子里,又发出打雷一般的肠鸣,眼睛不听使唤,再次盯向姑娘的胸脯,结结巴巴的自报家门:“我……风……笑白!”
巫姑娘正向面对他,疑惑的问道:“肚子很饿么?军营里的饭管个饱,你不曾吃好么?”
“诶!我……?”他的脸尴尬的别了过去。心想,军营里的饭,真能吃得饱么?想他一个人闯荡江湖,每次都会被人暗中整鬼,谁叫他本事不济?有冤都无处申。
姑娘认真的问他,他也不好不回答:“我的……饭量很大!”
“哦!如果你不够吃,可以去找巫老将军,报上我的号,自会有人招待你!”姑娘把话说完,不欲再逗留,扭身离开时,突然回头对他微笑道:“风公子,路上……小心一点!”
“嗯!”他的嘴巴微微一动,应了一声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然后,眼巴巴的看着姑娘离开。
前方的高台上,从乌格山来的巫老族长,摸着一束花白的山羊长胡须,心满意足的向旁边的人说道:“好!……好呀!今年初生的虎犊,比往年多了不少。这帮小子,一个个生龙活虎,很有精神头!”
“嗯!”旁边的人,也是一名发须皆白的老者,两颊无肉,深嵌的眼睛炯炯有神,粗布衣服的腰间配一把长剑。
场上的人都以尊敬的目光看向他。此老缓缓的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有了他们,但愿力压盘蛮,止于常年之血污!”
“新达老哥,待他们修炼成才,必能遏制盘蛮国的,也可克压江中乌龙王的嚣张,还我乌落浣沙江的平静!”
笑白凝神听着。他知道,名为新达的配剑老者,不是别人,而是来自天龙将军府的巫老将军,那个名叫巫小蛮的紫衣姑娘,正是她的爷爷,也是主持这次招募兵马的大主事。
此老搋一把白胡子,声音沉着有力:“唔!后起之秀,我们应该放手让他们走!这一批人,比前几批的体格要更好,一个个龙精虎猛,确实好!”
笑白所处的地方,正是在岳触国的国都效外的一片练兵场上。此时此刻场上达两万多人众,黑压压的齐聚在此,宽大的场地人头涌动喧闹至极。
这里的人有老有少,老的多是送别适龄的子女,让他们前去百炼山脉历练成材,他日功成,报效朝廷。
笑白所属的队伍人数不多。属他的老族长,正与巫姓的老将军在台上齐肩站着。
两老的旁边,来自铁蹄将军府的将军,各为张笑剑。
此人正值中年,相貌堂堂,一身正气,半身甲胄,腰里配一柄黑色长剑,声音清朗,说:“哈哈哈哈!这是托老天的厚德,近年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好年景才能生养出更多强壮的后辈人!”
巫老将军转身向张将军道:“张老弟,待唤齐乌格山的子弟,且把路上需要注意的事,多与他们说一说!”
“好!我知晓!”
巫老将军接着又说:“你们先看着点,我去找一找孙女,且让她多留意你族的后辈,莫让钱家的人下了黑手!”
“行!巫老,这儿你熟,我且记下,老哥先自忙吧!”
巫新达老人走后,巫老族长把他的七百多名后辈,喊到一处空地上集中:“小子们,跟我走!”
笑白听见老族长的叫唤,随移动的年轻人一齐走。那三名贵家哥们,始自发现他为本方的人,怒目凶他几凶,不了了之。
“唉!我逞什么强?”笑白与他们能有多远离多远,心情郁闷。
军队招丁,各县各村都造有名册,家有子而不应者重罚,藏匿者则会罪及三代。
爷爷奶奶年老,膝下只剩他一根孤苗,由小到大从不教他武艺,令他自由自在。哪知,年及十六,仍然逃脱不了从军之难,募兵府有令,他不能不走。
从秋水涧中出发,一路风餐露宿,从天龙府地盘赶至国都后,方始汇上乌格山的族人。
本以为同族的人和气,可以得到照顾。哪知?别人见他穿着寒酸,举止没有半点武家气质,一个个与他只打一个招呼,而后仿若仇人,令他鸡独鹤群,一片寒心!
至得此时,七八百族人齐聚一片,他夹在人群中只能孤独的左看右看,无所谓的等待老族长的发话。
“小兔崽子们!我可告诉你们,和往年一样,你们的历练……时限也是一年!
一旦进了大山,都给我全力以赴,勇敢无畏,向前冲!”
顿了顿,放低高调:“你们,不用担心吃喝问题。因为,沿途设置十七个兵站,沿途都有我们的兵士接应。”
喉咙发痒,用力咳嗽,然后心平气和的道:“人哪!生于此世,要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视死是为荣耀!”
又提高嗓门:“宝刀锋从磨砺出,生铁百炼,始成精钢绕指之柔!
我们一族,数有七百八十余,这比往年多一番,大好势头!
老夫话不多说,希望你们能团结一块,为我乌格山争口气!”
笑白夹在人群中,此时听得心头极不耐烦,悄然的四下走动,偶然发现十多个脸熟的人。
他停下脚步,想向他们打一声招呼。可是,那十几个熟人对他视若无睹,甚至还有两人朝他的方向吐了口水。
“去!我招谁惹谁了?”
他叹气的想到,从小长大在秋水涧中,秋水涧是个人烟稀少的苦寒之地。这儿的七百多个同辈,仅仅认识的只有十三个,他们的家离秋水涧很近,曾经见过面。
可是,仅有的十三个同龄,并不与他交好,或者说,同样因为他穿着破烂,性格又偏向于懦弱,对他嫌如乞丐,形同陌路。
没办法,他只能孤独一个,凄凉的走在人群的边沿,再次留心听着老族长的说话。
“我族门中,能有你们七百七十多名新力的青年才俊,乃为族门大幸!
但是,我门一地,历代少有真龙凤者,老夫身为长老,心头……遗憾的哪!”
老族长在高地上摇着头,咳了一阵痰,接着又道:“老夫遗憾哪!前人最大的能耐者,职不出省,官不达四品!皆为中规中矩的仕小虎豹,上等好将才……鲜之又少!
今天,老夫不欲打击士气,再次鼓励你们!小兔崽子……你们……都给我鼓足勇气!”老族长把话说高了,喉咙呛得转不过来,猛咳一阵,压制胸中之气,再次高声吼道:“做真龙麟凤,做出将入相的好风气!
他日,等着你们成才。你们,可有信心?”
七百多人山呼海啸:“有!”
病在榻中的笑白,作的梦很多很多,心有所虑,梦有所发。
秋水涧中,他对年迈的油奶奶伤心的问:“唉!我究竟哪里不对?好像……走到哪里,都招人嫌弃呢?
奶奶呀!你教我的经验,怎么努力,结交不了几个真正的友人?”
“笑白!”奶奶未来得及说话,整个天地突然漆黑,他的脑袋,感觉到像是从很高很高的山上滚落,一直不停的向下滚落。
“啊!”菩提仙宫后院的客房中,他的身体突然猛烈的抖动,整个人从梦境中突然一把醒来。
身上的肿痛感几乎没有,只是感觉到浑身发痒。
“这是?”他抬头扫看环境。一阵恍惚过后,房间里的布置渐渐明晰,摆放的桌椅看着熟悉:“这是……仙宫的后院?我……得救了?”
确认这是他上次住过的客房,心有余悸的长长的舒一口气。
背着手困难的挠痒痒时,想起梦中事,忍不住的叹气:“唉!认真算来,真正看得起自己的人,可能就是巫老将军的孙女巫小蛮,若再有的话,那就是水莲塘的花家姐妹。
想美这个调皮的女子,好像很容易糊弄她,这让我又爱又恨的!好刁蛮的公主,伶牙俐齿特爱打人,我……招惹不起!”
他终于艰难的挠完痒痒,虚弱的歪着身子爬起,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喘粗气。
身上的蜂毒因为刚刚挠过,一阵接一阵的刺痛竟然迅速生起,一会儿把他痛得忍声呻吟。
纳闷的用手摸脸,感觉整张脸很圆很大,软绵绵,像一种红烧的未有切片的猪头。
努力的睁眼,打不开的眼晴肿得油亮发光,小小的缝隙里不断的流着泪水。苦不堪言的自言自语,声音也含糊不清:“他娘的!中的什么蜂毒?痛死老子!”
气愤而又无奈,然后把手摸向他的嘴巴,但觉两片嘴唇高高的隆起,好像两片烧焦的面包。
“怪不得,说句话都困难!菩提仙谷的马蜂,毒性真他娘的大!为了得到好宝物,好仙法,把我折腾成一个死人,真不值哪!”
屋子里静悄悄的,他坐在太师椅上慢慢的忍受,慢慢的也接受了现实,然后努力回想当天发生的事。
与他一起倒霉的大贼鸟姚浩天,此时此刻怎么样了?心生怜悯,想到贼鸟变化成人,复又羡慕的愤怒的想:“唉!老贼鸮子走了狗屎运!只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犯了仙岛之罪,后果不堪设想,希望你好自为之!呵呵!”
歪坐着享受寂寞,寂寞的脑袋胡思乱想。想着想着,想起当时去百炼山脉历练所发生的事。
“唉!历练!历练!别人总是千叮万嘱想要历练,从此改变。可是我?我想求的东西,并不是杀人宰人来改变。
可是如今之世,文者无路,武者无愿,如果我不是为了杀人宰人,又想出人头地,那么,我到底要求什么才好?”
在秋水涧的家中,奶奶曾经疼爱的对他说:“笑白我儿,奶奶呀!可不赞成你去历练什么的,百炼山脉里,鬼知道藏有什么妖怪?”
“奶奶,我听说,有好多好多人都要去。还听说,那里有一座很大的云岚山,在山上,有好多漂亮的姑娘呢!”
这时,坐在门口编织竹箩子的鲁爷爷向他们走来,对他说:“笑白,我们的家很穷,儿女之思放后考虑。进山以后,该立志上进,该求取上等功法,努力以后不管结果怎样,也好为我风家争个光!”
朱三努朱爷爷,手不释卷的捧起一捆很旧的卷轴,在破败的桌子边对他笑着说:“笑白呀!进了山,得先到一座枯松寺院去,最好拜一个佛法僧人为师,若学得上乘经法,可渡人于苦海!”
此时,油奶奶把腿上的一套破衣布猛的摔在地上,怒目大声的反对他:“朱老鼠!你安什么心?学什么不好,却劝他学佛?他如果真的走进了佛门,你……想断了风家的弦么?”
“啊?这个!”朱三努闻得一怔,面对凶巴巴的油奶奶自知斗不过,赶紧闭口还读起他的书:“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油奶奶见朱爷爷无赖,压下了火气继续对笑白说:“唉!历练,你想求的是什么目标呀?求荣华富贵?或者位高权重吗?”
“奶奶!”他没有回答,而是眨着清澈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奶奶,想听她的意见。
油奶奶从地上捡起那张破衣布,带着一种无奈的语气,道:“奶奶告诉你,都不是,不是!
依我看,那些个……求的都是喋血自亡的路,求的是残害忠良,方能达到一己之利的罪!
此番一人独自前去,未来是好是坏,奶奶的心……一直忧着哪!”
他听得很不安,很矛盾的问道:“奶奶,那么……我怎么做!”
奶奶的愁眉不展,昏浊的眼睛疼爱的看着他,说:“唉!你快要长大了,快要了就会有自己的主见。
所以奶奶呢?并不指望你……能有任何惊天的本事,能有多大的荣华富贵!”
“奶奶!为什么?”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污浊,你就算有超大的本领,如果活得艰难,那么对你的爷爷奶奶来说,统统的都不稀罕!
人间诸多的险恶,可得给我记住,万事不可逞强,都要隐忍!”
奶奶搜肠刮肚的想着话题,想给他带来尽可能多一些明白的提醒,皱着脸伤心的说:“兵家,于国看似保家卫国之力,可事实上是,自古以来都是生祸的凶杀之源,血光之灾,各种罪恶的爪牙帮凶!”
“这样呀?”他听得很迷茫,迷茫的问她:“我……怎么做才好?”
“不急!如果不是这个纷乱世道,奶奶希望你保持浑浑噩噩,那怕缺胳膊少腿的,能有一条完整的性命回来,什么都不怕!”
门口的鲁爷爷放下竹篾,饭桌旁的朱爷爷也放下他的老古董,都同样怜爱的看着笑白。
笑白感受到他们的担心,可是村子外,不可躲避的征召令让他必须承担责任,必须勇敢的向未知进发。马上就要走了,他想耐心的听奶奶的教导。
奶奶停顿了许久,抬手用黑色的袖口擦着她的脸,愁着眉道:“我儿,不逞强珍惜生命!总比那么多年纪青青的孩子,在乌落浣沙江边一日不幸,都枉送性命的要强!”
“奶奶,我现在好矛盾!”
“矛盾?知道么?岳触和盘蛮,每年恶战多少次?
两军鏖战你来我往,杀得难分难解,每一次大战都会血流成河,死伤遍地。
想过没有?最后的到头来,害着的都是谁家的人?那是百姓之家!百姓人!村中三室空一,十户损半,不够惨么?”
“奶奶!能改变吗?”
“改变?呵呵!看一看邻近的四里八乡,哪儿不是饿殍遍野盗贼纵横?哪儿不是民不聊生的?你一己之见,能改变什么?
村村的落角之处,处处都是老小病弱,他们倚着寒墙,都在盼哥望郎归来的哪!”
朱爷爷突然胸膛起伏,站起来手捲胡须摇头晃脑:“好!好!简而言之,百战皆死者是为百姓,老少倚寒墙,盼望哥弟归,此乃人间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