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等神人牵引,那些枯燥的泳技变得生动清晰。林雪崚专心模仿,四肢动作越来越舒展协调,加之又是顺流,没费太大力便分水辟浪,跟上他的节奏。
穿梭的鱼群在身下闪电而过,一瞬间,觉得两人不是在水中游,而是在天上飞,在前的是傲世鲲鹏,在后的是翩纤白鹤,神勇无畏,自由无束,这种体会前所未有,妙不可言。
换气时瞥见两岸高峰峻岭,比河口处更加陡峭,也许是偷游禁河,做贼心虚,林雪崚总觉得两岸山上都生满了眼睛。
又游了一长段,发觉河下潜流变得不稳,河道转向,峡谷缩窄,拐弯处开始有急旋的水流,前方右侧两峰并耸,好像雄鹰怒收双翅,应该就是觖翅峰了。
青龙君拽拽链子,林雪崚会意,浮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青龙君亦自深吸,奋力一潜,她也被带得一个猛子扎下河底,只见水下右侧岩石内凹,底部现出一个宽扁的黑洞,宛如一张巨大的鲇鱼嘴,两人一下子被吸了进去,从泛着银光的河中滑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水暗溪。
林雪崚不自觉的努力睁眼,眼珠冰冷刺痛,可还是象个瞎子,什么也分辨不出,伸臂蹬腿时可以触到身侧嶙峋突出的岩石,也许这条鱼肠般的通道形成并不久远,岩上锋锐犹在,一棱一棱,象参差折断的肋骨,又如密密丛生的尖牙,就算鳄鱼嘴,死人墓,也不会比这更恐怖了。
心中害怕,于是更加用力划动四肢,黑洞如迷宫,有迂回,有岔道,有升降,有急弯,全凭青龙君牵引方向,左钻右拐,腰上链子时紧时松,有时候能觉出他在等候,可漆黑一片,就是近在咫尺也看不见。
她尽量跟紧,头顶脚踝在岩上撞了几次,一不留神,手臂被狠狠割了一记,淡淡的血腥渗进嘴里,眼前忽然冒出几条萤火虫似的发光小鱼,循着腥味儿,互相争抢,大口吞食水中的血,吞饱了又匿光不见。
麻钝过后,手臂开始疼痛,动作有些失衡,她压住心中慌乱,努力保持连畅,可这黑水之中,每一瞬都如一年,怎么也熬不到头,不知还能屏多久。
憋闷之感比预计来得要早,林雪崚小心翼翼控制着胸中存气,咬牙坚持,手脚还是渐渐虚软,游速也慢下来,脑中开始显现各种可怕的幻象,狰狞怪兽从四面八方伸出黑乎乎的舌头触须,要将她扯碎肢解。
连日辛苦,体力到底不如平时,还有多远才可换气?半里?一里?胸疼得难受,意识模糊,四肢开始失控挣扎,残存的余气汩汩涌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那些黑色怪兽越缠越近,她越是想逃脱,越是力不从心。
眼前黄斑闪烁,是昏厥前的迹象,手脚都失去知觉,终于被怪兽的舌头攫住,她急得大喊,咕咙一下呛了一肚子水,身子一沉,就要栽入鬼域深渊。
万劫不复之际,忽然腰上一紧,腹下一托,身体恢复了平稳,不再沉坠。
濒死的恐惧稍散,又奇迹般的冒起求生的念头,于是忍着体内炸裂般的疼痛,继续活动手脚,勉力划了二十几下,身子一轻,冒头出水,大喘起来。
青龙君托稳她之后,自己也浮身出水,林雪崚意识不清,把他当成救命的木头桩子,两手紧紧挂在他脖子上,口中急促的喘着咳着,连带呜呜哭了两声,直到胸中疼痛渐弱,恢复通畅,才平静下来。
这就是第五里处那个用来换气的拱洞,高水两尺,周长六七尺,容两人冒个头,剩余空间已经不多。
林雪崚清醒之后依然环臂挂在他肩上,眼不见物,又累又惧,只图省力,哪管其它,一口气憋游至此,要不是他相助,她此刻连喘气的机会都没了。
体力已经耗去七八,然而暗溪还剩一半,怎么想怎么渺茫,趁完全累瘫之前,悄悄松了一手,去解腰间的链子。
那只手忽然被紧紧捏住,“这就泄气了?不要师兄了?”
天下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恼火的声音,林雪崚提起精神,“恶匪,谁泄气,把你拖死也是为民除害,可我偏不想和你拴在一起。”
青龙君一笑:“昨天和我坠水同尽,今日有这个机会,居然偏不。”
林雪崚猛咳两咳,又去扯链子,腰间被他用力一箍,难以动弹,脸在他颈下,能清楚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青龙到底是人不是龙,带个累赘,再神奇的水性,游了一半也显疲相,更大的凶险在前等着,怎能再拴在一处?
他似乎听到她的心思,将唇俯至她耳边,调笑的口吻变作让人镇静的安慰,“你刚才憋急了,游乱了套,待会儿再坚持不住的时候,千万别挣扎,只须拽三下链子,剩下有我。”
两人不再耽搁,各自深吸一口气,复又入水。
已到鬼门关口转过一圈,再来也就不新鲜了,就当在梦游。
林雪崚竭力在黑暗中回忆以前好玩的事情,眼前斑斑驳驳,好象凝池边那棵老枫树的影子。
“崚丫头,怎么哭了?”
“小九哥,我让蛄虾钳了指头。”
小细手指被师兄暖暖含了一会儿,再也不疼。
“敢欺负你,我抓它们给你玩儿。”
师兄手脚伶俐,转眼在池边捉了三只,扔上岸来,用树枝把两只蛄虾的四只钳子架住,第三只横放枝上:“两只蛄虾抬轿子,一只蛄虾新娘子。”
三只蛄虾笨拙的转圈爬动,雪崚拍手欢笑:“小九哥,我也要做新娘子。”
“好啊,小崚嫁给状元郎,小九给小崚抬轿子。”
四岁就想当新娘子,到二十岁了还没当成,不知几时会嫁?此生可还有机会嫁?这暗溪如同她的情路,不为人知,不见光亮,从痛苦到麻木,浑浑噩噩。
游了不到三里,力气用尽,左肘右膝又分别在岩石上狠撞一下,嗜血小鱼再度围聚。
因为虚弱,小鱼屡屡试探,见她无力驱赶,纷纷追食流血的伤口,此后身边便一直跟着几串在黑暗里萤萤发光的鱼。
林雪崚不厌反笑,若死后被这群小星星吃了,倒也好玩。
腰上一松,身下有了依托,并没有拉链子,可她的两手已环在青龙君的颈上。
他两臂长而有力,象在水中展翼翱翔,她伏在他背上,昏昏欲睡。
庄子逍遥游里说:“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又想起姑姑讲过,南海有鳐鱼,“大者长九尺,翅与身同宽,群飞水上,海人候之,当有大风。”
又是鱼,又是飞,以前总觉得这些记载之人神智迷离,现在她才懂,因为早分不清自己是在暗夜天空,还是在万里海底,是伏在鲲身上,还是趴在鳐背上。
身周熠熠发光的是小鸟,还是小鱼?渐渐的,连身体也感觉不到了,脑中最后几篇奇文轶事糊成一片,原来窒息至终,并非痛苦,反而迷幻美丽,好象梦境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