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筠舟说话仍然吃力,但一顿已能喝下大半碗药粥,醒着的时候乏味无聊,莛飞便向他讲起淮北旱灾:“听说李宝升赶在太子巡查之前,急急回了毫州,做起安民赈灾的表面文章。太子虽然仁厚,但在朝中束缚太多,难有作为,不知这回离京巡查,能不能放开手脚。”
易筠舟皱眉不语,莛飞思忖片刻,“爹,你担心贺县令?”
易筠舟点头,“他揭发坏粮一事,不惜越级申诉,以李宝升的脾性,必然怀恨在心。李宝升是皘妃娘娘的堂弟,淮北督治也不敢将他怎样,最后的苦头,恐怕还是要贺海山自己承担。贺海山为人清厚老实,但真与他计较起来,他定是宁折不弯,毫州府若把黑锅往他身上一推,即便太子知情,也无能为力。”
莛飞本想给父亲解闷,结果却又给他平添忧虑,于是岔开话题,改说园子里的趣事。
蓝罂见他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易筠舟微笑倾听,外面风大雪疾,衬得这情景格外温馨。
她想起以前娘躺在那病榻上的时候,自己亦在一边说话逗趣,以后再也没人用这般慈爱的神情关注自己。
羡慕的看了莛飞父子一阵,蓝罂悄悄端了药盆子出来,从角落里取出藏好的腌羊肉喂给铁牙,抚着白狼的脖颈,把头靠在温暖的狼毛中,久久不语。
这日天黑后,烟囱里塌下来的一大团雪将灶台旁的柴垛淹湿,抢出来的干柴不多,做饭、烧水、火盆都得一根根精打细算的使用。
蓝罂晚上不再点灶取暖,莛飞三番五次叫她搬进来睡,蓝罂却说和铁牙挤在一起一点也不冷。
莛飞翻来覆去,睡得不安,披衣出来,见灶台上点着一根蜡烛,铁牙横卧在地,蓝罂蜷身躺在狼腹上,捧着一本小册子借光阅读。
这情形十分奇异,却是蓝罂自小做惯了的。
莛飞好奇心起,走上前去,铁牙突然睁眼龇牙,吓得他收脚一顿:“铁牙,这个,我只想陪你的主人说说话,不想做你的宵夜。”
蓝罂拍拍狼头,莛飞小心翼翼蹲身凑过去,慢慢依着狼腹坐下,果然温暖柔软。
莛飞见铁牙并不排斥,安下心来,“小蓝,你在看什么?我能不能瞧瞧?”
蓝罂将册子递给他,莛飞一瞥,这暗旧手札的封面上题着笎溪散记,扉页有一行小字:“沧海粟,指间沙,生如叶,落谁家。奉宇九年,沈墨云南行感录。”
小字清灵俊秀,莛飞一见,便神往起着册的人来。
“小蓝,沈墨云就是你娘?”
蓝罂点头,虽非亲生,但在她心里,再也想不出谁能更好的胜任“母亲”二字。
她凝视册子的时候唇角含笑,一双漆黑的眼中全是向往之色,与平时冷漠的样子截然不同。
莛飞越发好奇,翻开册子细细阅读,发现这是一本游记散论,前半本记叙了从大巴山南下游历蜀中,然后沿江东下,直至九华山的一路见闻,后半本则是在九华山笎溪竹居随录的诗文杂感,言语凝练优美,句句如画,读来身临其境。
莛飞越读越喜,蓝罂有些疑惑不懂的地方,出言询问,他便挺起胸来,口若悬河的逐一解释,将自己的所知所闻兜底倒出,听得蓝罂神情如梦。
莛飞兴头一起,感慨良多,“小蓝,你上回来去匆匆,这天下新奇有趣的事情成千上万,你若肯下山,咱们玩遍四方风景,吃遍佳饮美食,岂不快活?”
蓝罂眼中星辰闪烁,沉默良久,深吸口气,长叹一声,“我不离开这儿,我娘葬在白兰山上,我走了她多寂寞,我哪儿也不去。”
外面雪暴正烈,门窗抖动,砰砰作响。
莛飞听着风雪之声,出神道:“你一辈子住在雪山上,不觉得孤单害怕?”
“我住惯了,又有铁牙,为什么害怕?”
莛飞忽然有一肚子话想对她说,想劝她离开,尝试真正的日子,可一触她倔强清冷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次日清晨,几天的风啸总算静止,窗上的毡帘缝里透进几丝亮光,蓝罂开门一看,白光刺眼,高高的雪墙堆至腰际。
莛飞帮她挖出一条雪中通路,两人走到望莲崖边,只见碧空如洗,万籁俱寂,银装素裹的连绵雪峰在蓝天下透明闪耀,成了一望无际的琉璃海洋。
左手的千峋峰如水晶高塔,再向西有一座更挺拔的高峰笔直擎天,通体如玉,正是前两天隐没在风雪中的白兰山东段第一高峰玉指峰,初升金日的夺目光芒投射其上,竟不能与之竞辉,只给玉指峰缠上一层金纱披帛。
莛飞看着这雄奇的景色,张臂大笑,正想对山高喊,对面雪谷中突然传来幽深的狼嗥。
铁牙一跃而出,仰首回应,叫得苍凉凄远,久久不绝。
蓝罂道,“铁牙憋坏了,我带它捕猎去,顺便砍柴采药,恐怕得日落以后才能回来。你好好照料你爹爹,药粥今日要多加两钱紫沙糖,一次尽量吃完一碗。”
莛飞目送她和铁牙滑索远去,此刻峡中云稀,他伸脖一看,连退两步坐在雪堆里。
好在那天过来的时候,看不清峡有多深,否则自己那声喊叫,连凌霄宝殿的玉帝老儿都要听见了。
雪霁天晴,石屋中阳光灿烂,连易筠舟也振奋不少,莛飞严禁他乱动,易筠舟被儿子管束,颇有微词。
莛飞坐在榻边,见父亲言语不再吃力,憋了许久的疑问终于脱口而出:“爹,你居然跟人打了三个月的架,到底是什么缘故?我既然已经找到这里,你就不用再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