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崚举目细瞧,发现敌船中夹着数艘不起眼的屯物平底船,悄悄贴着两岸,逆行到上游半里开外。
“骆指挥,怎么有货船上行?”
骆世昌扭头一看,“好个奸贼,这是要使下三滥的法子!”
他急吹号令,让中军的船队赶紧打顺船身,向两岸避让。
还没来得及变动,那几艘平底船已经拐向江心,船盖一掀,其中屯的全是灰沙。
江上风大,沙尘顺风扬散,遮天蔽日,沙中带着烧目的石灰,下风向的人全都睁不开眼。
骆世昌的中军成了迷了眼的盲军,大小船只顿时混乱,漂撞翻船者不在少数。
沙尘未尽,敌船又抛出漫天四撒的豆子,那些豆子颗颗沾油,在甲板上到处滑滚,踩之即倒,众人已经难以睁目,脚下站立不稳,更失掌控。
战场万变,此一时彼一时,集结上游的哑儿军趁渠州水师大乱,两线夹紧,冲船来攻,一只只火把飞抛而至,把豆子滚过的油痕烧成乱窜的火蛇。
林雪崚用力揩眼,勉强睁目,犹觉刺痛,周围的人个个灰头土脸,难以辨认。
甲板上的火蛇越燎越猛,她一跃而起,一剑斩断艨冲船头的旗杆,把旗子伸到水里浸湿,连扑带打,将那些油豆火蛇扫灭,亦将攻上船来的哑儿军击落入水。
骆世昌令冯雨堂射出焰信,陈常的水师后军得到信号,顺江而下,救援接应。
刘云甫无意耗战,收船回城。
渠州水师和义军退归柴草湾,清点船只和人手,损失不象上次那样惨重,可一群黑不溜秋的泥人无功而返,着实窝心。
元昇脱了衣裳,跳进江中,“奸贼使诡计扬灰沙,让他喝咱们洗下来的脏水!”
一吆喝,大伙纷纷下水,搓泥解气。
林雪崚独自去了营帐后的僻静小溪,没入冷水,脑中一片空白。
打仗不是比武,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外行,战况不悉,计短无策,若师父在的话,早就有主意了吧。
这夜众人又在帐中聚议,骆世昌满身疲惫,“两战不利,等水师和义军恢复元气,刘贼的楼船已经修好,江上添了移山这座浮垒,与瓮城联守交击,咱们仅凭现有的船只,再攻只是有去无回。”
灯火跳闪,商量了许久,也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策略,骆世昌只得散议。
后半夜下起夹着冰渣子的冻雨,寒江瑟瑟,大潮之年仍在展示它的余威,这雨一拖就是六天。
第七日晨,林雪崚在沄瑁舟中半醒未醒,迷迷糊糊听到公孙灏在舱外轻唤:“宫主,你看谁来了?”
她揉眼起身,出舱一看,丁如海站在船旁,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络腮胡子上挂着冰渣。
林雪崚惊喜不已,困意全消,“丁三哥,你快歇歇,我去找酒,温给你喝!”
丁如海笑着拦住,“酒要喝,先见齐了人再说!”
他侧身回头,宣女从他身后绕出来,有些涩缩,斗笠遮脸,蓑衣下露出的手已不再是粗糙怪异的蜥人之手。
林雪崚小心探问:“宣女,你的病好了?”
宣女抬起半张脸,头发刚刚长到脖颈,皮肤光顺,肤色还有些不均匀,可乍看已经瞧不出与常人的差别。
她眉毛秀挑,双眸如同琥珀水晶,与她对视,有种隔世般的迷离,让人虚渺恍惚,魂入梦境。
如此神秘又精致的容颜,美若幻化,谁的目光都会被吸住,可宣女仍是不习惯被人注视,卑怯垂头。
一直以来,林雪崚和叶桻一样,不再记恨她毒死阮雯,只是心里仍然说不出的别扭。
现在宣女终于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和性情,那些血腥恐怖的过往,一场劫孽,灰飞烟烬。
林雪崚心中的疙瘩,总算舒解,她拉着宣女的手,轻轻道:“我该称你三嫂才对。”
她将丁如海和宣女让进舱中,听他们细细讲述,原来那恶臭的白泥潭的确有奇效。
宣女低泣,“早知道救命的办法就在身边,爹娘和全村的人何至于那么惨!”
泪水犹带着浅浅的红色,落在襟上,象褪了色的花瓣。
丁如海道:“宁夫人的恩德,粉身难报,我们本来想回衢园,可是从宣家村一出来,才发现世道乱得不成样子。”
“郯军在江陵大败,江陵刺史郭百容要乘胜追击,可山南督治许贯德嫉妒郭百容的才干,嫌他抢了自己这个督治的风头,一面拖延阻止,一面上奏栽赃,说郭百容居功自傲,延误战机。”
“郭百容降了职,郯军得以喘息,在两湖以南抢夺城池。我们要回衢园,又不想穿越盛军和郯军争杀的乱地,一路兜兜转转,听说莛飞在合州,太白义军也下了山,我和宣女一商量,索性改了主意,先奔这边来。”
“前两日得到七江会的消息,鱼城被琮瓒围攻,刘云甫在这儿当拦江虎,我俩连夜翻山,找到水师营,与你会合,但凡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你尽管支派。”
他们已从公孙灏哪里听闻两战失利,宣女道:“宣家村附近的沿海镇县有许多失踪的少年,十有八九是被掳去,成了哑儿军。”
林雪崚点头,“即使有办法毁掉移山,夺下广良城,战死的也都是那些糊里糊涂被药害了的无辜少年。厮杀之际,揪心得很,可有什么办法?”
丁如海沉默片刻,“雪崚,攻战不如攻心。”
“攻心?他们是连记忆都没有的躯壳,如何攻心?”
丁如海把宣女的包袱打开,取出一样东西,是六根长短不一的竹管做成的乐器。
林雪崚一看,“三哥,这是卢沙,我在器物志里见过。”
丁如海咧嘴一笑,“莛飞的闲书,就你看得多,书上称卢沙,百姓称芦笙,宣女会吹。”
宣女将芦笙捧起,“以前我阿爹是村里芦笙吹得最好的,每逢过年过节、婚嫁喜事,大家都会围聚一处,吹笙跳舞。如今宣家村空荒,左近都知道那里怪疫滋生,没人敢接近,我家的房舍塌了一半,全是灰土,好多东西倒还在,阿爹的芦笙也没有损坏。”
丁如海道:“芦笙虽然只有六音,可嘹亮宏远,西南一带家家会吹,是那里的人一生下来就听惯的乡乐。”
林雪崚已经明白他的用意,“三哥,芦笙能唤起哑儿军的记忆吗?”
“雪崚,人与故土,血溶于水,不可分割,刘云甫的药真能把这一切冲刷干净?我不信。宣女在朱雀寨多年,本事虽不及那妖女,可音律上的惑功,远非凡人可及,即使不能唤醒哑儿军,也能分扰他们的心神,削弱刘云甫的掌控。”
宣女被丁如海的目光鼓舞,向林雪崚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