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卒将袍裾铺平,琮瓒垂眼望去,血书用羌逻语写道:
“臣甫言:赞普救臣于流离,用臣于大计,虽死难报。水军醒忆,倒戈相向,峇曾之怒,叛贼之名,臣悉领之,仅有数言,临终泣谏。”
“此战之后,兵疲气衰,切勿滞留,渝州长史费茂惧强怕势,吾已重金收之,峇曾率军南下,虚战两日,即可得城。于俊之军,牵制有余,正攻不足。羌逻中、南两路,以益、泸、渝三州鼎踞,坚城谨战,养夏休兵,秋来锋盛,势不可摧。”
“虎爪之威,赖以两济,一为金越,二为军粮。金越不和,则有腹背之患,军粮之重,甚于城池,峇曾慎鉴!无根之人,云甫绝笔。”
火把昏暗,血字连成一片,琮瓒伤口剧痛,眼前眩晕,一头栽倒。
醒来时,箭伤已被巫医处置,疼痛也就罢了,胸中一团深不见底的空虚,前所未有。
琮瓒想起渠水江口的守军被他临时抽调回来,进攻北门,所以水上无防。
他想起昨夜来袭的水军人数很多,是渠州水师和哑儿军合兵一处,那些恢复记忆、回归盛廷的哑儿军,再也不是只有刘云甫能驱唤的傀儡军。
他想起刘云甫行动不便,又无心腹,根本难以通敌,战前还在冒责劝谏。
刘云甫啊刘云甫,这不难解释清楚的事情,何苦自寻死路?
转念一想,如果刘云甫活着来见自己,以他琮瓒兵败之后怒不可遏的暴躁,早将叛贼劈成两半,哪里会给刘云甫半分辩白的机会?
这些年来,就算刘云甫克尽卑诚,自己何曾对这汉人有过完全真正的信任?
之前刘云甫只是呈上折伤簿,就被重责三十杖,自己的脾气和疑虑,刘云甫太了解,与其活着退逃,被不容分说的斩杀,落个两头是叛贼的骂名,还不如留书自尽,以求片言之机。
琮瓒看着“无根之人,云甫绝笔”这几个字,血痕中沉甸甸的无奈呼之欲出,让他这铁石之人,都为之一震。
琮瓒长叹一声,把血书扔进火堆,对着灰烬呆默良久,疲累道:“整军之后,沿江前往渝州。”
承业二年四月,于俊以悬殊兵力击退围城半年之久的琮瓒大军,将回归盛廷的哑儿军编为合州水师。
战后未设功宴,只在山顶牙城筑坛焚香,祭奠死去的将士。
青烟袅袅,散向高空。
丁如海看看身边的宣女,“我第一次听你吹芦笙的时候,就觉得其中的乡土之韵令人心暖血热,想不到真的能在此战建功。”
宣女亦自感慨,“直到十天之前,还不见效,我笨拙,没有其它办法,无奈的时候,想起自己泡白泥潭的前几个月也不见起色,后来还不是治好了蜥人奇症,连这样可怕的噩梦都有终结的一天,哑儿军的噩梦也一定会醒。”
“我吹芦笙给他们听,给他们讲从前渔村的事情,后来有个人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还叫出了其他几人的小名,一石千浪,冰破潮涌,他们互相指认,互相提点,回顾往事,唤醒的人越来越多,涕泪淹城,所有的离乡之悲和奴役之耻,都化成对刘云甫的痛恨。”
“骆指挥喜出望外,合军来援,赶到江口,正逢决战。清醒后的哑儿军有多愤怒,琮瓒已经切身领教,哑儿军本来要将刘云甫千刀万剐,可他们找来找去,只发现一具焦黑的残腿尸身。”
两人默默携手,听着三江之风,风中仿佛仍有激烈的喊杀,在山谷中回荡无尽。
鱼城稍解燃眉之危,川蜀仍然水深火热。
三天之后,渝州城陷。
于俊一擂桌案,“渝州之前空虚,但新近从山南域增调了援兵,来得正当时,琮瓒的疲累之师怎能三日破城,必有内鬼!”
本想整军之后,一鼓作气,与渝州合力歼敌,现在又变成拳锋相对。
鱼城久战兵疲,人数不足,虽可自守,却无强击之力,如今失去双城配合的机会,等琮瓒缓过劲来,不知又是多少倍的艰难。
次日深夜,一个衣衫褴褛的民夫来到鱼城,一见于俊便伏地痛哭。
他是从泸州猿城前来求援的义士,名叫关容。
金越酋王乞罗宏去年年末攻克戎州,烧杀掳掠,血洗城池,把周围稍有姿色的汉人女子全都抢进城中,辱虐至死,一吐金越被大盛欺凌的恶气。
报复之后,乞罗宏发兵东进,逼近长江上游另一重镇泸州。
泸州军民迁入猿城要塞,猿城位于长江锐拐之处,高踞北岸悬崖,猿臂伸进江心,地势可和鱼城媲美。
乞罗宏并不硬攻,把戎州最善机辨的名士聂玉霖送至猿城脚下的折鱼滩,让他说城开降。
聂玉霖一家老小皆在乞罗宏手中,可他到了城下,将一己之私置之度外,一番澎湃激言,都是让猿城誓死抗敌的鼓舞之语,坚彻之念,震惊千军。
聂玉霖的高堂妻女均被屠尽,他自己也被乱箭射杀,书生赤胆,碧血浸江。
猿城若象鱼城一样万众一心,何尝不是神鬼难撼的坚固堡垒,可泸州刺史刘芥满心犹疑,守城二十日便丧气绝望,竟然私自通敌投降,开暗道引金越军半夜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