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把一小瓣脸蛋探出远山,悄悄把世界染成了金黄色。安静、湛蓝的澄海湖面顿时金鳞闪动地喧嚣起来。
沉睡一夜的水鸟们纷纷跳出草窝,站在摇曳不定的芦苇杆子上,叽叽喳喳地衔水洗漱着羽毛,准备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之后,借着晨曦去找寻早起的虫子或者小鱼。
湖畔的一座别墅因为镶上金边也有了几分生气。
牧星尘就坐在这座别墅的天台上,沐浴在阳光之中,任由阳光像小狗温暖的舌头一样,上上下下舔舐着自己的脸庞。
在十多年前彻底失明的时候,牧星尘以为岁月会把他变成木头。谁曾想到,从那时开始,他的听觉、触觉和嗅觉就没再继续衰弱,相反还变得敏感起来。
难道这就是所谓上帝的福利?他为你关上门,却会为你打开一扇窗?难道这种福利还是他这种泥土都埋到头皮的老人也能享受的?
牧星尘懒得想这些有的没的,呵呵笑几声,扭过仅仅长着几根苍苍白发的脑袋,对身边的王小雨轻声说道:“太阳出来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是啊!”王小雨缓缓地回答一声,然后抬起鸡爪一般的右手,理理垂在腮边的一缕白发,又轻声说道:“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早晨真的太美了,少了几分酷热,多了几分希望。可惜啊,你看不到了。”
“你就是我的眼睛,你看到的就是我看到的。”才说完这句话,牧星尘的身子就抖了抖!
颤颤巍巍伸出手,摸索到王小雨的一只手握在手心中,牧星尘有些激动而急切地说道:“你能听到我说话啦?”
王小雨把视线从远方收回来,转脸看着牧星尘形同僵尸的老脸,笑着说道:“是啊。我也是刚发现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你知道的,我俩之间任何交流都是多余的。”
“你……”牧星尘的声音颤抖起来。
王小雨把手从他的手心中抽出来,竖起一根食指放在他的嘴唇上,堵住他要说出口的话。
笑意盈盈地捧起他那张密布黑斑的鸡皮老脸,王小雨柔声说道:“我累啦,想休息啦。我就先走一步。后面的事全靠你安排。嗯,不许说不同意!你答应过接受我任何条件的。”
牧星尘抬起手捧着王小雨的手背,整个身体已经颤抖得无法自己。干枯如同沙漠的眼窝中缓缓流出两滴浑浊的老泪。
他已经死命地用没有牙齿的牙龈咬住嘴唇,好让自己不要哭出来。可惜,结果总还是一如既往地事与愿违。
王小雨的手掌越来越冷,然后在轻轻一沉后,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温暖。
就在这一刻,昏沉沉睡在矮榻上的小强突然跳到地上,扬起狗头朝着太阳狂叫!
狗吠声凄厉而悲怆……
却在寥寥数声后戛然而止……
……
太阳又从远山露出一瓣脸蛋,又把湛蓝的澄海湖面变成金鳞闪动的金色世界,也把湖畔的白色别墅染成金色,水鸟们也叫了起来。
牧星尘推开小门走进天台金色的阳光中。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眼睛生疼,不得不抬起手遮在额头上,过了几分钟才适应过来。
牧星尘走到两张并排放置的单人沙发旁边,长叹一声停住脚,轻轻拍拍沙发的靠背,心头顿时涌起一阵可以吞噬日月星辰的空虚。
昨天这里还有两人一狗,今天,就只有一个人了。
逝者已逝矣!徒留生者何如哉?
无奈地坐到左手边的沙发上,牧星尘习惯性地把脸转向右边。可是除了空落落的沙发提醒他那个人已经走了之外,再没什么存在的意义。
那里,再不会有王小雨的身影。
人心就是一个世界。年轻时候随着见识的增多,这个世界会变得纷繁冗杂而又多姿多彩。等人老了,这个世界将会浓缩到最简程度,只剩下他最看重、最无法割舍的那些。
当王小雨逝去时,牧星尘悲哀地发现,他的世界只有她之前的那些坚持和信仰,不过是过眼云烟,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在同一时刻,牧星尘的世界也就死了。
他颓然地身子后仰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急促地呼吸半晌,才平抑住胸中极度的不适。
牧星尘缓缓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一个年轻男子轻手轻脚地走出小门,来到牧星尘身后站好,鞠个躬回答道:“都到齐了。一共三百五十七人。他们就在楼下站着,是不是让他们一个个排队上来?”
“哦?”牧星尘不置可否地答应一句,思忖片刻才回答道:“我昨天治好眼睛,不是为了看见他们的。就让他们站在下面吧。”
男子躬身应是,上前一步把一页纸递给牧星尘。
牧星尘接过,仔细地看了看,随后颤巍巍地抬起右手,男子连忙在其中塞了一只打开笔帽的钢笔。牧星尘接过钢笔,在纸条上家属签名的地方写下自己的名字。
牧星尘长叹一声,把钢笔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