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享过一天福,没一天心里净过,一辈子都是疙瘩绳,命啊。苦哇,从根苦到顶,八百年的旗杆,老光棍,打了一辈子寡汉条子,没过成个人家,剩下这把老骨头瞎熬,熬个啥,蚕老不中留,没想头了。一索子吊死,也没个老材盛殓,想想不甘心。老了,受不得辛苦了,年小时,我要是有头牛,一天犁十亩,可这世道就是片稀泥糊,任你再有囊气,也经不住班儿里勒掯”,班儿里指的是衙役。一个年轻的声音接道:“一个亲人也寻不见哇,买卖也折腾倒了。他娘的,蚂蚱急了也蹦三蹦,不怕鸡把俺叨吃了,俺就跟着刘财东反乱反乱”,“休要胡说!个二马蛋子,怪道都说恁娘自小宠恁,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璞笠山一间黑暗的茅舍中,床铺上一老一小两个流民的话语。
隔壁一间茅舍却点着灯,坑上一个妇女解开裹脚布,正在检视开裂的脚后跟,旁边一个妇人道:“小钱大姐,你的脚还小如俺的好些,咋也落到这哩?”。那妇人轻声道:“婆婆作业,说俺是她六升黄米买来的,要将俺卖到门子里,俺不跑不中”。旁边的妇人闻听,叹道,做啥没有做女人难。
油灯晦暗不明,映照着一屋子中世纪事物,在古典当中却有个现代事物,刘洪起左手二指间,夹着一枚一点红。烟草在十年前还是希罕物,而如今,许多人已司空见惯,烟叶从西北200里外的襄城县很容易弄到,只是大家对刘洪起的这种抽法略感新奇。看着刘洪起左手擎着烟卷,孙名亚心道,还是个左挂子,即左撇子。墙上挂着秤,还有算盘,还贴着副陈旧的对联:鸡声茅月店,人迹板桥霜。窗台上放着一本落满灰尘的书,封面上是《大诰》两个字,却是太祖搬发的刑律,家中放一本《大诰》,吃官司时便可减等,因此《大诰》是大明家家必备之物。墙角有几个坛子,里边是便蛋,明代腌制便蛋的方法,大约是鸭蛋一百个,盐一斤,草木灰五升,石灰一升,一月即成,不包泥,就是将蛋埋在灰堆里。
孙名亚用针尖挑着一枚黄豆,在灯油里蘸了一下,然后在灯上细细地烤,烤出一股麻油味,这个时代不舍得吃油,却舍得用麻油做灯油。刘洪起看着孙名亚的动作,心道这也是门第人家出来的?许是在贼营养成的习惯。
二弟刘洪超的声音在屋内回响:“大眼炮敢对哥不敬,当下俺便想把扣倒,就他那点手段。只是老吴的事,哥原过当了些,老吴未跟大哥走盐,不拿饷地跟着哥,哥如此不给体面”。六十几个镖师,走了十几个,还有十个不拿饷地跟着刘洪起干,剩下的都跟刘洪勋走盐去了,大堂哥刘洪勋与刘洪起分家了。郭黄脸道:“不肯跟大哥走盐,却跑来不拿饷地跟二哥厮混,还被二哥弄个没体面,人做媒不肯嫁,鬼做媒嫁夜叉”。刘洪起笑道:“我可不是夜叉。狼筋拉不到狗腿上,他和咱不是一路人。人少怕甚,怕的是人多,走净了方得干净,这几百个流民不是人?正好重起炉灶。兵卒混杂些免不了,可将来你们都是大将,一个出了岔子,往后便塌了一方天,大将要筛选武艺,更要筛筛他的心是黑是白”。正说到这,忽闻外头有女人叫唤:“快去寻些草木灰撒在炕上,烧水”。刘洪起出屋察看情况,却是有流民的女人要生了,他吩咐将那剪刀之类的都用开水烫过。刘洪超骂道:“娘的,拖棍子要饭也不肯消停”。刘洪起只道兹事体大,兹事体大,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刘洪起说的兹事,指的是计划生育,如果任由流民造人,会吃垮寨子,吃垮天下,庄士有个堂弟,憨吃愣撑,三岁时就赶上成人的饭量了,这是庄士亲眼见过的。
众人重新回到屋中议事,刘洪起道:“乡兵不敌流贼,流贼不敌官军,官军不敌关宁精兵,关宁精兵又不敌东虏,乡兵成了啥?垫底的料,成不了事,各寨乡兵用亲族,无军法,优容有些武艺的,既是成不得事,便要反其道而行,我会叫花眼狼坏了我的军法?”。
“老孙,报帐”,刘洪起道。
孙名亚愣了愣,道:“趁着秋收粮价低,谷子七钱一石,进了六百石,另有三千四百石已定下,却派不出车——”。郭黄脸打断道,掌家的买恁多粮做啥,够养七八百人了,咱就四百多口。刘洪起道:“留银子能吃还是能喝,粮!有多少粮就有多少人,往后粮价还不知涨到啥地步,河南府灵宝县旱了一夏,如今七两银一石米,没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