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37饥民(1 / 2)重造天下首页

小雪在这片苦难的大地上飘洒着。年初九,西平县街道上人迹寥落,只有几个拿着黍子点心,枣窝窝的孩童在十字街上嚷叫。所谓黍子,就是黄米,很粘,用于做糕点,黍子要比小米略贵些。县城的所谓十字衔,不过是一条土街,柴火渣子,麻秸杆子,炮仗崩出的红纸屑,与泥水混杂在一起。几个娘们倚着门框,笼着手,正在闲话,传出的零星话语无非是俺婆子,俺原说,某人命软命硬。这是一年中妇人唯一的休闲时间,因为馍馍在年前就蒸好了,此时只需要拿出来热一下,做饭的负担小多了,这使得她们有了片刻闲暇。往常这个时候,土地庙,城隍庙里,会拥满冻死未死的花子,而在这个新年,这些花子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

树林光秃秃一片,枯草在风中抖动,崇祯八年的第一场雪,将西平,郾城,上蔡,遂平,甚至商水,西华,数县饥寒交迫的饥民,驱赶到了璞笠山。风雪中,寨墙下人头汹汹,破衣烂衫的人们仰视着寨墙,有的端着瓢,有的拄着棍,有的头顶着破布,有的脚趾头露在外头。立在寨墙上的寨丁持着杆子,不断戳捣着翻爬寨墙的饥民,“爷们,抬抬手放俺进去,身上都精湿啦,昨清早来的咋都进寨了,在屋里挺下哩?”,寨丁道:“恁背时,来得不早,寨子满啦,收不住人啦,走吧”,“大叔行行好吧,给俺点吃哩吧,打发俩钱也行呐”。这时,几个寨丁抬来一大筐馒头,抛向人群,人群顿时骚动起来,一片推抢。那些馒头上点着的红点,似乎使得争抢的人群更加狂乱,立在南山上观望的孙名亚不由叹道:“争着不足,让着有余”,随即他想到了在贼营,自已为什么挨了刘洪起一拳,受了刘洪起的大教。念及此,他怒道:“谁个失失张张地乱扔馍,喂狗也没这般喂法”,又吩咐道:“请掌家的上山来照照”。

一个寨丁匆匆来到寨墙上,叫道:“吕助理,谁叫恁散馍馍哩,散了馍馍更不肯走啦,掌家的在山上瞅着哩!”。吕三闻言,心中一紧,抬头看向南山,见到了几个熟悉的声影,“快,将馍馍抬下去”,吕三吩咐道。原来孙名亚想的是患寡与患不均的问题,刘洪起想的却是,患寡与患不均,是诺亚方舟内部的事务,对于无数落水者,还谈什么统治秩序,要做的只是果断地将无数扒住船舷的手斩断。

没了施舍,墙上墙下展开了对骂:“弄啥哩这是,再往上爬?看恁那手糙地,别把俺的寨墙摸毛喽,昨个恁不是走了么,又回来弄啥,寨子不收人了,走吧”,“挨压的娘们,没个正形,想松松皮咋地?”。“龟孙揍的,恁的竿子往哪戳?恁这是寻着找事儿哩,占臊便宜,没腚眼子的”,“恁站在墙上支愣着膀子骂谁,骚包个熊,日恁娘,狗咬挎篮的,打你这劣种!”。打竹板的也凑起了热闹:“哎,哎,这小狗,恁别汪,掌柜吃馍恁喝汤,哎,哎,这小狗,恁别怪,翻穿皮袄毛朝外”。

“老驴将的,将恁那吃席衫子脱了再打你,恁就那一件,打坏了没个替换”。“恁是官是兵?恁还打不起人哩”。“宋屎包,恁不在吕店打锅盔,新年大节哩咋也来了,咦,还戴着耳捂子,披着雨淋子,恁家里有吃的还要吃大户哩,快家去”。“还打啥锅盔,恁说的都是恁咱的事了,孩子叫侯鹭鸶绑了票子,家里净净的,一个老婆病得将死,俺是饥在肚里,焦在心里,过不成光景了,只得来这和打饥荒,与兄弟恁砍晾”。砍晾就是对骂着玩。立在寨墙上的人闻言,心中黯然,他与墙下的这个宋屎包是发小,同学,那时大家读书不用心,先生一走便打闹戏嬉,先生一回来,有人嚷道:“先生来啦”,大家便猛读一气,一晃三十年了,可现在一个在墙上,一个在墙下,唉!“顶住门,万不可开!”,寨墙上有人叫道。

几个人立在山腰上。郭黄脸道:“毛焦火躁的,搭台子唱老包也没恁热闹,掌家的再三说,有那一天,亲爹亲娘也不得放进来,俺这才信下”,郭黄脸看了看又道:“穿哩耷拉三片。穿撅屁股小袄的是新近破落户,披麻袋片的是老破落,丝挂丝,绺挂绺的是花子,唉,啥世道”,刘洪起从怀里摸出一只盒子,又从盒子里夹出一根白棍,在盒子上颠着,若有所思。“不成只有我这一处放赈?几个县的饥民压到咱这”,他道。又看了一会,刘洪起忽道:“守不住了,传令,上山!”。见众人听不明白,刘洪起道:“这面破寨墙挡不住,放饥民进来抢粮,再放箭将饥民驱离”。“先生?”,“掌家的?”,“大哥!”。

刘洪起道:“八个金刚抬不动一个理字,饥民打抢在先,我射杀在后,今个不见血不得了局”。闻听此言,郭黄脸,郭虎,金皋,不再犹豫,转身向山下奔去。山腰上只剩下刘洪起与孙名亚,刘洪起跺了跺脚上的雪,向山头行去,孙名亚在后追随。

山脚下的房舍里挤满了灾民,老流民加新流民,甚至马棚里都挤满了人,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光着脚站在屋檐下,披着一床烂被褥,被褥中间掏了个洞,他的头由那洞中伸出,这就是他的冬装,这时,屋里终于腾出地方,放那孩子进了屋,在老者的一片唏嘘声中,那孩子上了炕,坐在被褥里。一个老者叹道:“人可挤慌,外头还有这么些人,可咋治,难弄着哩”,又问那孩子,恁饿了吧。孩子道,咋个吃的黑窝窝蘸盐水。老人由怀中取出一个窝头,递了过去,那孩子接过,啃了起来,边吃边道:“俺奏是这几天吃得不中。有个要饭的头管着俺哩,出去要那东西都不准吃,到黑里交给那要饭的头,他要哩馍,他要哩菜,他要哩酒,他要的肉,往地上一摆,就地一大桌,吃啦,萝卜丝子,鸡子就酒,俺那通排场着哩”。

在另一间挤满人的屋舍内,一个娘们撩起围嘴,擦了擦小孩的嘴,逗哄道:“疼你这小幌幌弄啥,长大就把娘忘了”,说罢笑了。另一个娘们看在眼中,埋怨道:“男女不叫住一坨,咋传宗接代?俺媳妇三十了,再不生,就生不了啦,俺家三辈单传哪,传到狗剩这一辈就断了?出外人难哩,璞笠山咋也不能断俺的根!”。另一个妇人道:“俺闺女十六了,大骡子大马好卖,闺女大了不好寻人家,掌家的能豆一样,不叫生养,不叫娶亲,这是啥规矩?”。

又一间挤满人的屋内,老头正在讲古:“哧啦闹了个大红脸,那闺女扑楞扔过汗巾,王小接过。那闺女念动真言,吹口法气,平地起了一座楼院”,无非是董永与七仙女的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