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庄的一处大宅内,前二郎寨副寨主何引财,正高高地执起一把酒壶往海碗里倾倒。他放下洒壶,俯身看了看海碗道:“啥行子货,都站不住花”。原来评判酒的优劣,就是看酒中汽泡存留时间的长短,汽泡就叫酒花。他身旁坐着一个师爷,正向他报告县里的邸报,前不久在陕西,闯将李自成阵斩艾万年,柳国镇,因为陕西离着远,何引财听得心不在焉。他哪里知道艾万年的故事,闯将李自成当年就是因为欠债还不上,被艾万年的父亲锁在烈日下,并且断绝饮食逼反的。艾万年之死又激怒了曹文诏,一个月后,曹文诏急于剿贼,孤军冒进,中伏死。曹文诏是军神一般的人物,号称军中有一曹,西贼闻之心胆摇,名气又远比艾万年大。现在是五月,在三个月前的二月,艾万年曾上疏,他在疏中道:臣仗剑从戎七载,大小数十战,精力尽耗,病势奄奄,尤力战冀北。蒙恩允臣养病,而督臣洪承畴檄又至,臣不敢不力疾上道。但念灭贼之法,不外剿抚,今剿抚均未合机宜,臣不得不极言,云云。
后来此疏被刘洪起看到,他对疏中的臣仗剑从戎七载,病势奄奄,尤力战冀北等语印象深刻,但对疏中提出的方略则不敢恭维,未说到点子上,也不具操作性,条理还有点混乱。
这时有人匆匆跑了进来叫道:“爷,不好了,刘家的那个老几,刘扁头的那个兄弟,虎汹汹哩打上门了”。何引财闻言一惊,他道:“别要失急八慌哩,来的是老几,寻俺做啥?”。“敢是芙蓉枪刘洪超?”。“放屁,刘洪超年时个就叫扑山虎弄死了”。
这是座半是宅院半是堡寨的建筑,院墙修得比璞笠山的寨墙还高,墙上立着持弓的家丁。这时,何引财站在墙上冲下叫道:“原来是三爷来了,三爷今个这一身齐楚,不成三爷是听说俺这有好酒,三爷来寻俺就对了,俺还管待起”。刘洪道仰脸叫道:“好大的宅子,不杀穷人不富,这二年你弹挣得不赖。不是你调三窝四,黄脸不得死,金皋和俺早就想寻你算算这笔债,大哥硬是拦着不让。你不念大哥的情也就罢了,还教着娃娃瞎编胡抡,将才俺听了一耳朵”。
何引财立在墙上讪笑道:“庄里人瞎嚷乱,只因你哥帮着耕了几亩地,这便搞啥期货,秫秫一两银子就要强买,如今都涨到一两四五钱了,乡里人眼皮子浅,咋不叫唤,咋是俺编排的,俺会办这不做脸的事儿”。刘洪道叫道:“秫秫一两银子一石,头几个月咋不嚷?如今粮价涨了,这便要翻死契”。何引财笑道:“这跟俺说不着,这一亩地能有多大出息,就算俺有几亩地叫你哥强着期货,咱又怎敢了挠你哥的法,你哥如今扒住高门台了。咱虽是井底的蛤蟆,没见过多大天儿,也知财去人安乐”。
刘洪道叫道:“这二年你和侯鹭鸶乱狗蛋到一坨,祸害了多少人家,怕是安乐不起来,哎呀,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何引财闻言,变色道:“咋地?我已是离了众人的眼,鳖在乡庄儿憷窝子,硬说我搁家编排你哥,黄泥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刘洪道叫道:“俺今个来,就不是为恁点小事,恁戳呼的好事,黄脸托梦给俺哩,黄脸死得惨,黄脸哭,俺也哭,俺说哥硬是拦着不让挖你的肝掏你的心,黄脸哭得木法,俺一睁眼,被头子都湿了,也不知是俺的泪还是黄脸的泪,今个你该还帐了”。话语未毕,只见一道暗影直扑何引财,离着虽近,只是刚才刘洪道取箭拉弓让何引财看个正着,已是有了防备,他急忙向下一蹲,堪堪躲过了这箭。何引财缩在垛口下,吓得乱叫:“放箭,放箭!”。
几支箭由寨墙上疾疾奔下,多是扑向刘洪道,刘洪道在马上伏身躲过一箭,只觉背上一痛,接着又是一痛,他心中一凉,第三次痛感似乎来自颈上,接着是第四次,第五次痛感,渐渐至于无感。刘洪起在心中灰心道:“我到底不如大哥,给大哥惹事了”,他似乎听到远远地有人叫三爷!叫嚷三爷的声音甚为急切,却又渐渐远去,以至于不闻。“唉,在这乱世存活,靠的是脑子”,这是刘洪道心中最后的意念,他的意识停留在这个意念上,居然再也生不出杂念来,渐渐地,他离这个意念越来越远,向那无尽的黑暗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