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胡氏姊弟正在秘密筹议如何收拾采和夫妻的计策。可巧那年夏天厉疫盛行。夫人首先染着,不到半年,就一命归阴,再不能照护她那一对宝贝心肝的儿媳了。此时蓝文已将望六之年。他是一位忠厚长者,自然不愿续弦收妻,枉误人家女孩子的幸福。而内外家政,又不能没有一个内助。于是一家大权,就于无形中转入胡氏之手。胡氏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么一重后福。
正在欣欣得意的当儿,那位新任的舅太爷胡千,又想出好主意来了。他说:“姊姊,如今虽然得了一些权柄,但这是一时之事。况且不是正经的职权,不过似人家店铺中的一个老伙计。经理出了缺儿,没人代他办事,暂时把这位熟悉情形的老伙计来摆个架儿。摆得好时,还没什么人说话。万一出个小小的岔儿,你想吧,外面的批评,还能听得一句两句么?批评一坏,做东家的,随时可以把你这代理的权柄撤销,马上另聘一位经理进来。那时间,这位伙计还有面目在店中办事么?就是自己贪恋禄位,那批同事的伴侣们,一则怀忌他代理时候的权威二则笑他的风光不久,仍旧跌下来,和他们一样。这等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么?说句老实话,姊姊,你这当人家小夫人的,按到地位,原比人家男女仆人高得有限。如今站在台子上,哪一个不怕你?不惧你?都格外地敬你三分,讨你的欢喜。万一做差了什么事情,给老爷看出不对路子,说上一句做小的人,到底只配作小,上不得台盘的。同时或有亲戚朋友中随便劝他几句,甚或鬼讨好儿,替他作个媒人。那其间,哼哼,姊姊啊,你也得自己想想,可有方法阻止他不再续娶么?既不能阻他续弦,试问姊姊,你这个曾任代理夫人的人,可还有什么面孔,去对付这班亲友,尤其是那班下人。这还罢了,还有你那一对小冤家儿,现在屈居你的手下,已是万分不甘心的了。只恨自己没本事,把死鬼老娘拉回阳间来。一旦有了继任的母亲,他们一则要讨后母的喜欢,二则要泄他们多时的不平之气,少不得都要想尽方法,来对付你这失势无助的小夫人。姊姊啊,我替你想来,真比做小夫人时,更来得可危可怕啊!”
胡氏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听了这些危词儿,益觉栗栗自危。不觉奋然道:“是了,我明白了。我一定要弄得老头子发个狠儿,定个主见,赶紧把我扶正起来。那时有权有势,名正言顺,别说外人不敢放屁,就是家中的一对小畜生,还敢不听我的指挥调度么?”胡千笑道:“好个慈善为怀的好人儿,光做了一个大夫人,得有指挥调度一对小东西的权势,你就心满意足了么?再不想想,这两个孩子,是何等的乖巧,何等的聪明?又深得老头子的欢心。平时,你强煞都是他们手下的一个奴才,如今一下子要做起他们的后母来,人家可就甘甘心心地听你指挥,受你的调度了么?既不甘心,而你又决不肯放弃你这后母的权威,从此母子失欢,永无和好之日。老头子对于他们,究竟又比你亲些。你再从这个地方想进去,可就知道光做一个后母,仍是不能平安无事的。非要……”。
说到这个“要”字,忽然向四下张了一眼,见没有外人,方才轻轻咬着嘴唇儿,一笑说道:“我不说了。这等罪罪过过的事情,我是不来劝你干的。横竖你也是明白人,吃饱了饭,没事做的时候,闭上两只眼睛,自己静静地想一下,看可有永做家主,绝无后患,又可使得一对小家伙,在未能成立之前,凭你如何如何,怎样怎样,一点不敢反抗就是要反抗,也无从诉苦。须要做到如此地步,这份大大的家私,才算得真正归你的了。要说这等法子,讲破不值一钱。好在你也知道我们这地方有句古话,叫作无毒不丈夫,恨小非君子。你的前途祸福,在此一举,真是第一利害关头。当然你也是能够想得到的,倒用不着我来饶舌了。”
胡氏听了这话,先自着实踌躇,却尽把胡千所说的两句古话,颠来倒去的,念有十七八遍。忽然双足一顿,牙关一紧,指着她自己的一对子女,发狠地说道:“我省得了。我也知道不用这最凶的一着,是无论如何弄不过两个小畜生的。好在我也为的是他们蓝氏的子孙,便做得狠些,也对得住蓝家的祖宗。本来,谁叫他们生下这等糊涂偏爱、不公不平的子孙来呢?”胡千笑道:“你明白了,这就好了。老头子近来多病,天天吃药。这便是你的一个好机会儿。你得陪些小心,赶紧求他扶你为正,先把名份定下。老而实之,须要对着亲友面上,高坐堂皇的,受那一对小东西拜叩的大礼。你别轻视这些俗礼,这当中有些考究。只要叩过这几个头,他们的心坎儿里,一辈子见了你就惧惮三分,那是很有道理的。等得扶正之后,就用不着……”
说到这句,又把下半句缩在口中,微微地笑了笑,说:“这后半出好戏,恁你自己去演。正是你才说的,为了蓝氏子孙,不得不下一个狠心。要不如此,你便得了个贤妇的名声,对于祖宗面上,仍然不能不做一个贻害儿女的罪名儿。功罪好歹,究竟还是抵不过咧。”胡氏听了,恍如发热的人服下一剂清凉散,顿时心花怒开,连称妙计。姊弟俩重又关起房门,悄悄地议了许多办法。胡千便匆匆地去了。去不多时,又回来,从袖中取出一包什么东西,悄悄地交与胡氏。胡氏也慌慌忙忙地,接过来藏在衣柜子里。
从这天为始,胡氏对于采和夫妻,格外待得客气。对于患病的蓝文,格外伺候得周到,也不晓她用的什么言语,不上三天,就见蓝文扶病出堂,命人邀到许多亲族世好,竟自宣布,扶立胡氏为后妻,当堂命一班儿女并月英等,向她叩头行礼。
胡氏胸有成竹,立刻摆第起正室的架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受了他们的大礼,方才再来敷衍一班亲友人等。这一来,亲友中有明白的,很觉这事来得太奇,也太突兀,深为采和夫妻发愁。采和、月英却始终是一片天真,从前对于胡氏,既无丝毫轻慢之心,此时既然做了他们正式的后母,自更诚心诚意的尽他们自己的孝道。这都不在话下。
谁知他俩的灾星正盛。月英家中,忽然被仇人放了一把野火,一夜工夫,烧得干干净净,月英的母亲竟葬身火窟。父亲王光,见家破人亡,也吐血而死。夫妇俩同日归阴,相隔只有几个时辰。月英是早上得知信息的,午刻赶回家中,刚好送她父亲的终。
王光临死时,吩咐她道:“我一生为善,不晓得如此惨报。然人生百年,终归一死。好在我又没有儿子,只生你一个女孩儿,已经有了夫家。现下婆婆虽死,公公还健在。你丈夫又是青年可选之才,听说待你极好,我也可以放心归西,没什么系恋的了。至于我的家况,虽甚贫困,只要丧礼简略一些,大概所费也不恁大。只有一句话通知你,你公公新把小夫人扶正,这人是一个……”说到这里,竟来不及再把下半句说出,就带了这半句话,到冥司去了。月英这时的悲痛、苦恼,不言可喻。一个女孩子家,初经大故,自己对于这些礼节,都不曾有过经验。只得派人到夫家,请丈夫过来帮忙。她本人就哭得和痴人一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幸得采和深知月英对于这些上头,是完全不懂的。除了请命父亲,带了一些银钱,前来买办衣棺之外,更请了数位族中年长的叔伯们,同来照料一切。这采和既要替王家办丧,又要苦劝月英节哀,倒也弄得个手足无措,可算是有生以来未有的奇苦极忙。好容易把丧事办了,此时自不用说,月英更只有跟了采和一同回去,此外哪有别法。这事在月英,倒反看得不甚重要,因为素来笃信大道,今一旦猝经此变,连遭大故,觉得人世的光阴,越发毫无留恋的价值。本来灰心世故的,至此愈加把世情看得如死灰一般,真没有一丝一毫留恋的可能。独怪采和与本人一样的来历,一般的聪明,何以至今还迷惘不悟,未见入道之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