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张天师被鬼迷一事,已在上回说明。天师一泡尿,撤退众鬼。此话近于滑稽,其实却有至理。本来天师生而得位,印文在手。他的体气,当然比常人不同,况且身为天师。天师固是凡人所做,但因时时和神仙妖鬼接近,常常用着灵符诀咒,自然也不能不做一番修道工夫。因而他的阳气,也比常人来得盛旺而结实。他那区区一泡尿,看似毫无力量,可是一触鬼身,已如火滚油烫,万难忍受得住,此天师所以能一泡尿而驱散众鬼者,实是故耳。如今的人们,也常有夜行山谷,被鬼打墙迷得神智昏沉,进退维谷者。如体气极强,又系热烈之体,也可以用尿退之。要是身体衰弱,又属寒阴之质,却须改用喷血之法。而血之来源,又最好是咬破舌头,四面一喷,其效力可,等于阳体之尿。若被迷者系属女性,则无论体气如何,概须以血治之。这等传说,是否可靠?可惜作书人有生以来未曾见鬼,也不敢以捣鬼之谈贻误他人。只好附带声明一言道:事属传闻,不敢负责。但所言天师之事,却确而可信。读者要是怀疑,大可到龙虎山上去调查一番,真真假假,就可彻底明白了。
闲言少叙,再说天师受了这场暗亏,回府之后,便有一同出门的灵官和侍从人等,前来问好请安。天师把经过的事情,一字不瞒的对他们说了。早激动了王、黄两位灵官,立时掣出钢鞭,大呼道:“鬼物侮辱天师,我辈更不在他们的眼里了。请天师立刻召齐群鬼,非得逐个赐一鞭。将来鬼风嚣张,鬼势蓬勃,还能治得了么?”说着,怒冲冲地立等后命。
天师笑而慰之道:“某岂不知群鬼可恶,但思他们身为鬼物,且多无祀少祭之辈。他们的境地,已极可怜可悯。而张法官不明事理,妄施道法,委也咎有应得。某虽严行训斥,却非群鬼所见。他们因为深恨张法官,而连带与我为难。其事可恶,而情尚可原。好在我身既未吃亏,不如恩施格外,饶过他们,也见我辈宽大之德,仁义之心。望君等释怒开怀,切勿以此介介于心。”
二位灵官听了这话,不觉把心气平和下来。王灵官先把钢鞭收好,从容说道:“话虽如此,但天师本人可以施恩,而天律却不容宽纵。鬼物固自可怜,群鬼之中,必有为首倡导、以及主谋犯法之辈。此等恶鬼,断断饶恕不得。若一概免究,不但不见天师宽仁之德,他们反疑天师胆小怕事。我辈溺职废法,将来些小事情,不惬他们的意,随时随地可以动众挟持,甚或鬼计多端,鬼谋百出,鬼头鬼脑,鬼鬼祟祟的鬼把戏,必将层出不穷,或且有甚于鬼打墙、鬼压手者。天师和我辈纵有道法,防不胜防,万一闹出大事,必受天律之诛,天师今日之仁慈,即为他日获罪之根苗。更恐茫茫之神州,鬼将食人。人不胜鬼,鬼势可以滔天,人且尽学为鬼,那时还成什么世界啊!”天师听了,悚然动念。
正思回答,忽闻空中鹤唳一声,突有仙人下降。天师急偕二灵官、四仙吏一同出迎,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推荐张法官的张果大仙。张果一见天师,疾忙拱手说道:“太对不起真人了。为了贫道推荐之人,果然真人被魔鬼暗算。若非贫道凑巧路过,提醒一言,真人还得受他们的折磨,岂非贫道之罪。”真人才知空中出言点醒他的,即是张果,忙道谢不迭。大家相逊而入,施礼坐定。
张果先对二灵官笑道:“才在空中已闻妙论。二公所言鬼势滔天,人将学鬼,这话说来骇人,其实将来终当有这一天,不过还在千年之后罢了。大抵善恶二途,即阴阳所由分判。混沌之始,人人皆是浑人。浑人则无机诈,无机诈便是善人。降至后世,机诈之风,一天胜似一天,因之世道人心,也一日薄过一日。到了薄极之时,即阳气消灭,阴势大盛之时。二公所谓鬼势滔天,正其时也。鬼属至阴,人之所异于鬼,即因一点阳气。到了人无阳气,试问与鬼何殊?并非鬼能屈人,鬼也不求人化为鬼。但到了那时,鬼固不失为鬼,人也与鬼同类。因此世上的事情,全是些卑鄙龌龊阴险猾贼性质。在官则不顾公家,只知贿赂。贿赂可以公行,苞苴不必暮夜,是即鬼魂抢夺羹饭的情况也。在普通人民,则孝道可以废除,淫风可以倡导。只求有利于己,不问廉耻礼义。又犹之于鬼物无心,任意捣鬼,绝不顾人的难堪。此等鬼心鬼肠,鬼谋鬼智,将来必一一传于生人。于是人鬼无别,而偌大宇宙,真个成为鬼世界了,但这都是将来之事。以贫道眼光望去,大约离今一千五百年内外,总得到此境象。如今却还谈之太早罢了。”
天师听了,笑道:“故人远道相访,原来是专为发牢骚来的。”一句话,说得张果也笑了起来。又道:“这话,你们今日听了,必说我言之过甚。但这决不是玩笑之谈,委实将来必定有这一天。大凡天地之道,不外阴阳二字。阳盛则阴衰,阴盛则阳也消歇。昔人所谓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就是这个道理。从实质讲来,先是一刀一枪,你生我死,四面八方地混战一常名为大乱,实在还不算真乱。因为这等乱事,所乱者只是一个事字。事尽管乱,人还是人,必致人心皆死,人化为鬼的时代,那才算得真正大乱。俗语所谓人心欺倒,天道反变。这八个字,正好作乱字的注脚。这等真正大乱,方可与混沌时代浑人之治,成个相对的地位,即浑人为全阳时代,而鬼界为全阴时代。如此由阳而渐化为阴,中间不知经过几千几万年。到了大乱之极,最后结果,又特混成一片。可是这混与上古之浑,绝对相反。一个是阳极之浑,其为治也洵洵穆穆,熙熙攘攘,无尔我之分,有说不出那一种无限乐趣。一是阴极之混,其为乱也颠颠倒倒,糊糊涂涂,无彼此之别,有不像话的那一种乌烟瘴气。人心至此,可称乱极。所谓乱在人心,而不在人事。称为根本之乱,不是枝枝节节,一地一时的小小乱事可比。合到上古的浑人时代,才可称得一治一乱。从此以后,天地必将复合为一。又须经一番开辟工夫,再入于浑人时代,为再治之开端。天道如此,莫可如何。虽有大智大圣,如玉帝、元始老君、王母、西方佛和东方朔,也不能为之挽回变化者也。”
天师、灵官等听了,都嗟讶不已。天师又道:“到了那时,我辈子孙不知如何情形了。”张果笑道:“此中却要说个难易久暂的道理。真人勿恼,我可预言一句,如真人生而得道,爵为天师,但福份太大,反感也大。如我贫道,以小小动物,修成今日的地位,位份虽卑,尚非轻易得来,将来在鬼世界中,还不失为一个末秩小仙。若天师子孙,却就不免要稍稍吃亏,甚至天师名义也当于那时告终纵能恢复,也须在二次开辟之后了。”